黎若凉

用爱来爱

【Hippocampus一日报 | 11:11】 仁爱路

* 无差,双线。

仁爱路,台北市著名的林荫大道。

详情:给我一段仁爱路-彭羚 

可以回来听歌。

 



△.

 

郑棋元费老鼻子劲想了一通,终于想明白这件衣服为啥眼熟。

 

当然,首先他确定他面前这个人是徐均朔,显然是徐均朔,这张脸他熟到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也难以忘怀,更何况标志性的黑眼圈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夺熊猫之仇不可忘啊不可忘。他现在很喜悦,如果喜悦是一条河,现在应该从他的七窍汩汩流出,温热绵软,他想起来了,并且认定,这件衣服简直就是徐均朔拍他人生第一本电子刊的第一个造型。很温暖,很皱巴巴,很落拓,很邋遢,很,随便很什么吧,总之就是全身心的oversize.

 

徐均朔整个人就裹在庞然的长裤长袍里,依旧很帅,妆容把黑眼圈加重,搞得很病娇——一个郑棋元有所耳闻但未必知道该怎么正确使用的词,如果让他来说,恐怕可能性更大的形容方式是,妖精。

 

这下好了,这个词冒出来就像突然找到一个出口,古希腊神话里那些妖精的名字立即从他脑中哗哗闪过,塞壬,米诺陶,斯芬克斯……徐均朔双手虔诚地捧着一本册子,看起来像是要给人出难到没朋友的谜语,又像唱诗班合唱团里看谱的幼龄天使。他站在一道门前,郑棋元也迷糊这门是怎么出现的,仿佛他在剧场观众席上开小差十秒钟,舞台上多的是手脚麻利的人,立马趁机移步换景成功。

 

他唰地推开门,迈着程式化的步子往里走。郑棋元流畅地跟上,一下子身处一个弯弯绕绕的迷宫——由无止境的房间和门组成的迷宫。是的,徐均朔把那本册子夹在腋下,做忠实的领路人,不知疲倦一般打头推开一扇又一扇门,迎接他们的是一个又一个大同小异的房间。

 

“累死啦!”推开第不知多少扇门后,徐均朔泄了气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赖,“不玩啦!”

 

他耍赖还是挺好玩的,伸长双腿揉着眼睛嘤嘤假哭。郑棋元在旁看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以运用说话这一能力。朔朔?他张张嘴,想发这个叠词,可声音像遇见真空的铜墙铁壁,怎么也发不出。徐均朔完全地对他不理不睬,仿佛郑棋元并不存在于这个空间,或者他隐身了。

 

徐均朔站起身,把册子重新握在手上,“我走了。”他宣布道,向虚空,向每一个方向。然后他推开下一扇门,跨了出去,留郑棋元还在那个几与他者无差的房间里。

 

郑棋元在当地愣了一下,也去推那扇门,却没看到徐均朔。

 

他消失了,郑棋元想。看来他是可以随意消失的。郑棋元退回他离开的那个房间,茫然地站了一会儿。


 

1.

 

「我昨晚做了个梦。」郑棋元早起,单手握着手机打字,「梦见你把我往一个迷宫里带。」

 

单手的原因是他正在刷牙,含着一嘴泡沫,打完字把手机竖着搁在台子上,聊天屏幕亮着,又暗下去,又亮起来。

 

「啊?」徐均朔说,「什么样的迷宫?」

 

吐出牙膏沫,反复漱口,清洗牙具,再把嘴角的一点残渍揩掉。郑棋元用还沾着水的手指把手机捏起来,一指禅打字,笃笃笃地戳键盘,「走不完的。」

 

「不可能。」徐均朔立刻否认,「那我必不可能走。」

 

说的也是。郑棋元的手机屏幕上沾了一滴水,是个透镜,刚好放大了“走”字。小宅男就是宁可动脑五小时不能行路一万步,做梦也要得讲人设的。

 

可是不愿挪窝的人将要飞过来了。从上海到北京,在中国最大最繁华的两座城市之间,即刻滑行,即刻降落。这条无形的航线上,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来去往返,紧蹙眉头,行色匆匆。你为邻座的陌生人递去半杯苹果汁,得到轻声道谢的回馈,很快你们便由的士运输,送达与四散城市各处,再无交集。

 

北京城里也曾发生过这样不值一提的运送。由热心司机细致服务,攒着劲把行李箱抬进后备箱,结果掂在手中发现箱子远比想象中要轻。徐均朔微微躬着背帮忙合上车后盖,钻进车后座的时候才拉下口罩露出鼻子。司机当然不会特意记住某一位客人,更不会蓄意探知他去往的那个地址。他在楼下的安全门旁按出房屋号码,说,“是我”,滋啦啦响的电流回应他,“来啦。”然后他在这儿待上几天——每次不会超过一周,他离开之后郑棋元就会大张旗鼓地给家里各处擦一次更加盛大的灰,同时伴有理直气壮的发呆时间。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们都可以这样概括事情发生的模样,仿佛郑棋元的家是徐均朔来到北京时,不需要费心交涉便可以入住的短租房。而对于一个工作性质时需奔波的人来说,这确实再好没有了。

 

他住进去,为房主排忧解难——同时也带来麻烦。他让装满素食、脱脂奶制品和烟酒的冰箱里多出肉馅速冻食品,以及尚未解冻的肉类;他睡相不佳,把被子揉成麻花,床单碾上永久性褶皱;他揉着头发一边翻茶几抽屉一边喊,棋元,元哥,笔呢,笔放哪去了?郑棋元也被他搞得朗声着急,说我的东西放哪里都是收拾好的朔朔!徐均朔不管,盘着腿弓在沙发上,电脑端端正正地摆着,一边打字一边写写画画。郑棋元坐在房间里抱住自己膝盖戳着玩,摁亮手机看看今天日期,哦,徐均朔来了三天了,而他被这个多年来于治疗感冒方面毫无进步的傻小子摁着喝了三天的热水,感冒似乎莫名有在好转。

 

徐均朔忙,是真的忙,三十岁上的人正搞事业搞得红红火火,他手机备忘录里的待办事项划两个添三个,又兼从年轻时就开始的毛病仍未改掉,仿佛毕生都将贪心不足多管齐下,词也填曲也谱人也亲自上阵,简直一块好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那你还来干嘛呢?”郑棋元问他。上海北京,中国最重要、最发达的两座城市,不远不近,飞机合适就飞机,不然就高铁,徐均朔在交通工具上补眠,把工作的烂摊子换个地方继续暴躁而专注地处理。

 

他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看郑棋元。郑棋元捏着个皮已经削干净的苹果,切出一小块,上面扎一根牙签。

 

徐均朔拎起那根牙签,粘连一块苹果,说,“我不放心啊,好不好?”

 

他讲得好坦荡,行李箱直接推进郑棋元家里,仿佛见到人了就是大功告成,打开社交软件仍有一堆工作邮件和消息待处理,当排在优先顺序第一位。他本来是为了郑棋元零散杂碎的各种事情拉动这一趟交通运输内需,却好像不是排忧解难,是给人添麻烦来的。每每如是。

 

于是郑棋元就很给面子地,做出一副拿你没办法的样子来。他也这么对自己讲,要是均朔这样忙前忙后无微不至,他必然简直难以承受,所以他就来做个讨人嫌的小孩,也蛮好。一点也不讨人嫌。讨人喜欢。

 

「……我没赶上飞机。」莽莽撞撞的小孩徐均朔说,又马上自己给出解决方案,「改高铁票了。挂了几点的号?我直接去。」

 

郑棋元小小地“哎呀”了一声,有点可惜的。他顺手拉开右手边那个抽屉,备忘录本子就放在最上面,最新那一页上果然记了:下午一点,白。白大概是那个医生的姓。

 

「行,」末了徐均朔说,「你在那里,等我来了再进。」

 

郑棋元往对话框里打个“好”字,自动弹出一串“好”字表情,他挑了个显得最开心的,把本子合起来,抽屉推进去。本子是MUJI的那种很朴素的光纸记事本,别一支中性笔,居家男人漫无目的地写写画画,很方便,很随意。他往前翻,零零碎碎的一笔一笔账,看得自己咋舌:哇,樱桃四十块钱一斤!也写歌词,他有皮面的、质感很好的歌谱本,但有时也忍不住要练练烂笔头,尤其自己喜欢的词。那时候记性真的好哦,郑棋元叹了口气,对自己说,哎呀。

 

能不好吗。年轻就是资本,一天跑三个棚上午通州下午丰台,推门进棚拿起歌就唱,一点不带磕巴的,到了晚上好不容易下班,三四首歌就在脑子里谁也不甘示弱地晃荡,你方唱罢我登场。常常是隔了两三天,在阳台上给花浇水,开了厨房的抽油烟机再点了一根烟,一段旋律再猝不及防地跳出来,是哪一首歌?黏糊糊再拉拽出一两句就好记起了,一个人哼得蛮自得其乐,再被小灵通来电声打断——接起来,不拘是哪个朋友,兜头就问他:郑迪儿,喝一顿么?喝!跑棚的钱在手里还没焐热呢,当晚又喝大了,勾肩搭背地踉跄到天桥底下,背对背狂吐。

 

北京夜色昏昏,北京空气沉沉,北京的夜晚,富二代在大马路上撒开了飙车,“呜——”,改装后的引擎刺破夜雾,郑迪的朋友和郑迪大着舌头骂空气:妈了巴子!那时年轻人尚且会觉得,等自己老了必定要羡慕起这份年轻的浪漫,哪怕当时当地它是落魄的污糟的,被美化后也只剩下潇洒的野性。但是现在中年人——中老年人郑棋元,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头,扬起头眯起眼来看LED屏幕里的排号,身旁的病人,一个戴着口罩低头看手机,一个歪着头倚在椅子上不舒服地睡觉,眉头还皱着。

 

徐均朔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这个伸脖子的郑棋元,他推着行李箱穿过一排排等待的病人,朝郑棋元晃晃手,“嗨嗨,这呢这呢。”然后搁下行李箱,直接把郑棋元的就诊卡拿去分诊台问了几句。

 

“下一个就是你。”很快他就回来坐在郑棋元身边,看着他又乖觉又郑重的样子忍不住想笑,“紧张了吗?”

 

郑棋元摇摇头:“我在反省,自己年轻的时候是不是浪得太厉害了。”

 

“哇,不是吧还反省。”徐均朔夸张地张嘴,“搞这么严重没必要的呀。”

 

“那你还这么兴师动众地来呢?”

 

“我不是……”徐均朔说了半句,又咽回去,趴在行李箱上叹气转移话题,“我饿死了,打上车以后我才想起来,自己把肯德基丢在高铁上了。”他做出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真的饿啊,鳕鱼堡还没有吃。”

 

“啊?”郑棋元紧张起来,“那我们赶紧的,速战速决,然后去吃饭。”

 

凌乱的嘈杂里,无感情电子女声突兀地播报:“请7号患者到6号诊室就诊,请7号患者到6号诊室就诊。”

 

徐均朔一下子弹起来,捣了捣郑棋元,“到你了到你了!”他动作幅度太大,旁边打瞌睡的病人猛地惊醒。

 

诊室的门是徐均朔敲的,屈起指节叩叩叩三下,医生的声音在里面,闷闷说完“进来”他才推门,又握着门把手等郑棋元进来,轻手轻脚地带上门。门上贴着“仅限患者入内”的牌子,他便在光线极佳、明亮灿烂的诊室里局促起来。

 

“我,这我能在这里吗?”医生对面有两把椅子,郑棋元坐一把,另一把空着,徐均朔沾也不沾,“还是我现在,呃,出去一下比较好,要不然我出去等吧?”他又用征询的眼神看郑棋元,“哥?”

 

医生是个快乐的老头子,满脸的皱纹都是笑纹,慷慨而不耐烦地挥手,“都可以都可以。”

 

“我关键是……不是要先说点症状什么的吗,我要不要听一听,再补充两句好不好?”

 

“很快的,很快就好,均朔。”郑棋元笑了一下,像安慰,又像是被他这副有点慌张的样子逗笑了,于是出言相助,替他做了决定。掩上最后一点门缝之前,徐均朔看到郑棋元向他比着OK手势。

 

快乐的医生老头坐在阳光里,喝了口茶预备开启话题:“你们这个……啊兄弟感情不错的嘛。”

 

郑棋元不动声色地把病历递过去:“其实我已经忘了自己当初是怎么认识他的了。”

 


△.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连续剧一般的梦。郑棋元站在如出一辙的空房间里想。

 

记忆在现实世界里不太靠谱,却在梦世界里尽职尽责地接续起来。郑棋元感到自己的思维像那种被下水焯过的新鲜食材,干干净净又热气腾腾,甚至连前一晚做这个梦的最后感触都清晰得很。除了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不过反正是在梦里,问题不大。

 

NPC一样的徐均朔又回来了,穿着同样的长长大大的厚袍子,看起来很温暖,像一床老棉被。

 

“想不到吧?”梦里的NPC徐均朔露出标志性的假笑,和他打招呼,“我又回来了。”

 

他很贴心地解释,“我觉得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很不好,所以就回来啦。”

 

他问:“你害怕吗?一个人站在这里,每个房间都是一样的,你不知道这是哪,也走不出去。”

 

郑棋元微微俯视着他,徐均朔的眼神很认真,很担忧,这些情绪太真实了,反而让他一瞬间感到恍惚。

 

郑棋元实话实说:“还好吧,不怕。就是摸不着头脑。”

 

他在心里想,大概也是因为梦里给他分配的NPC是徐均朔,所以当然没什么可怕的。

 

他不知道梦境是透明的。徐均朔把他在心里暗暗想的内容都读到,在他面前喜孜孜地笑出声。

 

“当然是我啊!”徐均朔说,“因为被扔掉的记忆都是关于你和我的。”

 

他从自己穿着的厚厚大袍子里掏啊掏啊,掏出来很多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像抖掉手掌上的水珠一样把它们抛掉。

 

郑棋元问:“你把它们扔掉干什么?”他觉得自己蓦然有点着急。

 

“太重了!”NPC徐均朔大声嚷嚷,“它们重得要死!”他提起自己袍子的一角,递到郑棋元面前,“不信,你拎一下试试。”

 

郑棋元捏住袍角往上提,估计了一下,已经有两个西瓜那么重。穿在身上肯定怪累的。

 

徐均朔的袍子上都是口袋,郑棋元想起哈利波特里的那个有求必应屋,觉得恐怕每个口袋都有九十平米的商品房那么大。“而且,是你同意了我才扔的。”徐均朔叹了口气,把袍子裹紧了一点。

 

“啊,我没有同意过啊?”

 

“你有的。”徐均朔说,“不需要签字画押写合同,我知道你有的,你心里这么想。”他不高兴的时候,就把脑袋往袍子里缩,缩成一只矮头矮脑的鹌鹑,鹌鹑委屈得大叫:“但本来扔了就拉倒吧,你现在还反悔!”

 

小鹌鹑把嘴扁着,嘴角抖抖拼命克制,眼眶里已经开始蓄泪,“我觉得我可能不喜欢你了,你也不喜欢我了,我们把这些,漂亮的,软绵绵的东西还留着,复习到甜味都变淡,一点意思也没有。”他有一滴眼泪迫不及待地滑下来,亮晶晶的。

 

郑棋元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很饿。心很饿是什么样子的?就是心在咕咕叫,想要一些吃的。原来心也长了一颗胃洞啊,他觉得那颗泪水就是食物,但是一种很凶的食物,可以灼烧胃壁的,还发出一些尖尖指甲划黑板的刺耳声音。

 

“那把它们找回来吧。”郑棋元建议。徐均朔抽抽噎噎地蹲在地上,此刻更像一团堆在一起的棉被,郑棋元自然而然地蹲在棉被面前,脑海里顺顺利利地出现一个词,“定义”。他突然疑惑了,一个问题马上困住他:郑棋元可不可以吻徐均朔?幸好下一秒他就想到——哦!现在是在梦里,他松了口气,赶紧把小鹌鹑圈起来,大方地亲了亲他的眼泪。好暖和啊,他抱着这床有生命的棉被想,但是还要晒一晒。

 


2.

 

郑棋元觉得这个场景蛮好玩。

 

徐均朔睡得迷迷糊糊,呲着一头炸毛绕过客厅的垃圾桶,醒来以后第一个找的是自己的电脑。电脑已由郑棋元妥善看管,给他放在电视柜上充电。于是徐均朔扭头看到在阳台上一边喝茶一边看花的郑棋元,揉了揉眼睛:“早。”然后打了个绵长的哈欠。

 

昨天他们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徐均朔翻来覆去地研究病历和诊断单,精神可嘉,看到不明白的术语立即打开手机,即查即学,郑棋元在一旁耐心等待他的判断,过了一会儿以后,徐均朔总算确认完毕,把诊断单折好夹在病历里,“医生真的说你没事?”他有点紧张的,郑棋元察觉到他在下意识挠自己的手心。

 

“没事,真的没事。”郑棋元从他手里把卷成卷的病历本抽回来,“也不是阿兹海默症的早期症状。各项检查都做了,做完医生说还挺不错的,让我少喝点酒少抽点烟,车轱辘话,就这些。”

 

徐均朔说:“那你就不要喝了,行不行?”

 

郑棋元干脆利落地拒绝:“不行。”

 

顿了顿又让步,“我少喝一点。尽量不喝啤酒。你也少喝一点,我们都少喝一点。”

 

徐均朔突然想起郑棋元四十岁左右的时候钟爱的那个表情,张嘴大笑,笑得很憨厚,他热衷于在每一句话后面使用,还往往一连用上三个。这表情太有画面感,而郑棋元用上就更昭然若揭,是种恃宠而骄的卖乖。现在的郑棋元无疑就是这样的。

 

他们相差十六岁,郑棋元是更年长的那一个,徐均朔却时常感到郑棋元恍惚显得年纪很小的那些细节。他好喜欢爱啊,郑棋元。这个人,一生都是天资聪颖又无所畏惧的爱神,把爱作为前商品经济时代的交换物,如果爱是一支烟,那么根本不需要人教学,他就自然而然地学会过肺。徐均朔便常常在没有硝烟的情况下投降,他其实战斗力好弱,只能投降。

 

早餐不是外卖,是大爷下楼遛弯儿买的:生煎、豆浆、油条、糖油烧饼,食物很丰盛,塑料袋也很丰盛地堆在餐桌上。徐均朔坐到桌边,捉起筷子开吃,郑棋元也踱回屋里坐到他对面,折着腿蜷在椅子上打游戏。吃了两口,徐均朔一拍脑袋说,哎呀,回上海的票忘买了!又放下筷子舔了舔油手指,开始抢票大业,喊郑迪郑迪别玩了,快来给我加速。

 

“你几号回上海?”正在沉迷游戏的郑棋元随口问。

 

“过两天。”

 

郑棋元就不说话了,继续他的王者排位。很搞不懂,这个游戏几年来仍然在MMORPG榜上有名,忠实玩家郑棋元毫无胜负欲,仅拿它当消遣,不知是不是因为淡薄才长久。

 

一整张糖油烧饼太大,徐均朔捏着一角撕开来,一块一块塞进嘴里,豆浆也是就着大碗喝,咕咚一口咽下去,开始说话。“过几天就剧本围读了,就在上音。”他说,像说给自己听,“肯定要去的哦。”

 

打得不好,还掉段了。郑棋元不太遗憾地退出游戏,顺手点开天气预报看,上海连续几天阴雨,低温竟比北京再低上两度。郑棋元顺嘴说:“回去穿厚点。”

 

“哎,不碍事不碍事。”

 

郑棋元气声笑了下:“别又病了,再打着点滴改稿。也不是二十岁出头了,还是个火娃儿呢。”

 

对此徐均朔的回应是埋头喝最后一大口豆浆,咕嘟咕嘟,并见缝插针地“唔”了一声。郑棋元探身从桌上抽了几张纸巾,开始抹桌缝里的灰。喝完豆浆以后徐均朔也抽了张纸擦嘴,“那我月底再来?”

 

郑棋元问:“干嘛还来?”话音刚落,他像怕误会生分似的,补了句,“下次有聚餐再来吧,上海北京飞一趟也不容易,就不能为次开心事吗?”

 

他看到徐均朔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露出那种“好好好”的表情,笑笑的,眼睛里面都是血丝。郑棋元是太知道徐均朔这个人,夸他不行,跟他客气不行,得玩玩笑笑呛呛着来,但此刻他又于心不忍了。

 

徐均朔把笑容敛住以后,就显得蛮严肃。“哪里是真没事啊,”他叹口气,“记不得给你快递的是什么,看也不看就原封不动给人退回去了;你那盆绿萝,又是怎么养坏的?还有上次跟越哥他们吃完火锅回家,专车都送到家门口了,连楼门也能进错。”

 

徐均朔从小做班长做惯了,口气好熟,且桩桩件件都并非空穴来风,郑棋元只好失笑:“都是谁跟你说的啊。”语毕一想,自己倒也没刻意瞒过,甚而把这些无伤大雅的小错漏当做笑话分享,找的理由且都合情合理,譬如说排练忙得不可开交啦,事情太杂照管不过来啦,偶尔一次喝大了啦。他是有一天把影集搬出来通风——他有两本厚册,从前是黑白照,胶卷洗出来,带花边带锯齿的,往后过是彩照,右下角标摄影日期,再后来就是拍立得。那天他猝然对着拍立得发起呆,因一时间想不起那个年轻男孩的名字。

 

就像橡皮擦把这个人干干净净地擦去,又手忙脚乱把每一个擦除步骤都撤回,用时大约两分钟。两分钟后,他想起了徐均朔,三十九岁那年夏的记忆也潮水一般重返颅脑。打开微信,这个人还时常和他联系呢,虽则历史记录日期查找也是亮得零零散散,但绝不至于到了会忘记姓名的程度。倘若他被忘了,那大部分人早先忘了。

 

但遗忘症状很快又以一种被迫的强硬袭击了他。记忆按照时间先后顺序,线性流失。他先是开始淡忘二十二岁的徐均朔:如何拖着两只行李箱在酒店走廊行走,地垫吃去行路声,只余下一些沉闷的骨碌骨碌;如何坐在化妆间沙发沉沉睡去,由着人给他搭上一件外套,左手无知觉地抽搐一下;如何啃一枚李子;如何在一句话结尾安放一个上扬的尾音;如何忍住他的眼泪。人果然是视觉动物,忘却不是自事件始的,而是自画面,再往下就是信息。

 

好在缠结的信息还很多。倘若记忆在脑海中化为建筑,他与徐均朔的那一栋如今就变作巴比伦空中花园。他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他们好亲近,戴口罩与帽子并肩行在路边,徐均朔这人走路朝一边歪,很愿意蹭着他的手臂,很流连的样子。他即算在路旁的流动图书馆停下随意看看,徐均朔都要黏在他身后,把下巴搁上他肩膀。然而那些用于筑造地基的记忆,正被通通拆除扔走,他们是如何来到这一步的?是多少拥抱,多少相视而笑,几次三番想以年长者的姿态嘱咐一些什么,又心口暖烫。总有一天,这些他将尽数遗忘。长效遗忘。

 

不知道徐均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察他细微的遗忘症的。但愿他还没有发现,这遗忘症的发作对象很多时候都是他自己。就此,他开始频繁一些地往返京沪。这其中当然有一些是工作上的需要,也有一些借口勉强得使人发笑。例如他说元哥,我上次是不是把手机充电插头丢你家了,我在机场临时买了一个,“但是超级难充。”他说。于是他就要巴巴地来取那个旧的。21世纪过去四分之一,搞不懂是快递不好用还是网购有问题。等到他细心地收集了一些有关郑棋元记忆退步的证据,就顺理成章地提议了,注意健康保重身体是常常说的,也很委婉:“哥,最近要不做个体检吧。”说这句话时郑棋元正在厨房水池沥干绿叶菜,他把水龙头关停,甩了甩手上的水,看徐均朔。他现在已是个常常显得疲倦的青年人。

 

郑棋元很偶尔的,也会开始想,是不是我老了,而记忆的衰退成为不要也得要的赠品。他通常不会直接设想到这个定论,而是藉由一些使人低落的事实迂回地承认。想来这更令人难过。譬如离散,疏远,譬如城市的日新月异,譬如徐均朔长大。他身处世界之中,便与之一同享用共时性的残忍。

 


△.

 

“那你还记得吗?”

 

眼泪都干掉,变成泪痕涂在脸上,徐均朔就问他,带着点鼻音。那你还记得吗?他问这句话,像是要给郑棋元听写一份回忆录,正小心翼翼询问他的记忆是否牢固。他堆成一堆小山丘坐在地上,郑棋元屈着腿坐在他对面,看着徐均朔盘玩手边那支尤加利。

 

一支三岔的尤加利,没有叶子,是干果插在透明的窄口花瓶里,瓶里没有水。徐均朔拉住尤加利的细枝扯了扯,从果实的缝隙里簌簌地落下许多碎屑。

 

第一次给他的演出送花篮,放进剧院的花篮保鲜期很短,演出前搭好,演出后就被丢进垃圾桶。郑棋元说好喜欢这些花,都喜欢,全喜欢:“想把它们抱回家通通养起来!”有暖气的北方家屋,从来也没缺过鲜花的,暖和到脸颊红扑扑,阳台上的花花草草也都搬进室内以免被冻。郑棋元在龙骨上粘贺卡,粘便签,可惜外地演出的花束一支也没法带回来。

 

徐均朔就说,你等着,我给你寄。他好像挺喜欢给人寄东西,给粉丝寄书,明信片,给四散在天南海北的朋友寄这个寄那个,衣啊食的,一捧花还值得寄。不过也归功于如今寄送业务不必宅男躬亲,总之郑棋元收到细细长长的包裹,拆开一看,纸包扎好的一支尤加利。卡片上的字显然为店主代写,歪歪斜斜:棋元哥,这个插在花瓶里,永远不会败。落款是什么,哦没有落款。落款可能是什么?好朋友,战友?郑棋元取出那支尤加利来,在花篮里总是用作配叶的一种植物,果实如纽扣又如微缩的莲蓬,不需要水养着也不需要日日看顾,一旦插入瓶中,便可以雕塑一般放心地扎根了。

 

郑棋元说,我记得的。徐均朔点点头,表示认可,又一骨碌起身去牵他的手,说那我们继续走吧。郑棋元心下觉得奇怪,任由徐均朔拉着他往门边走去,长长袍子晃晃悠悠。推开门,下一个房间又是一模一样:空空荡荡,四壁月白,一道门在那头。他变戏法一样取出册子画了一道,有了点笑模样。

 

“我们就这样找,”他说,“所有的记忆都会找到的。”

 

说完,他挠挠脑袋,很困惑地——是真的困惑——征询郑棋元的意见:“好不好?”


 

3.

 

回上海那天,郑棋元开车送徐均朔去车站,要开导航,主要为避开拥堵路段,他从后视镜里看徐均朔,徐均朔霸着一排后座,舒服得很,眼睛眯着,一点也不元气满满地迎接灿烂的阳光。郑棋元看得好笑:“困吗?困就睡,到了喊你。”

 

这几天几乎是倒头就睡。也不知道怎么这么累,就算自己年轻时是这么过来的,郑棋元还是看得心惊胆战。他自己是没什么立场教导后辈早睡早起不要熬夜,徐均朔抱着电脑抱到一半还会哒哒哒趿拉着拖鞋来抢他的红酒喝,小猫舌头一样抿一抿,他又喝不出来什么,评价简单粗暴至极:“好酸。”要不就是:“这个没那么酸。”郑棋元懒得理他。拉着徐均朔吃素吧,健身吧,当然都是好的,又觉得没必要。徐均朔依然保持非必要不出门的社交准则,然而他奇迹般地倒也没怎么发福。

 

“上车再睡,”徐均朔说,“现在太阳太好了,舍不得睡。”

 

你看,是这种眷恋的,孩子气的口吻。这种细节像小苍耳,草丛里走一走,走出来会发现衣裤上沾了一堆,且难摘。舍不得舍不得,人世间多少大小事在这一路口转个弯。北京的秋天很多时候都这样,很舒服的。郑棋元说。

 

“讲道理,上海要是有这种秋天,我对它好感再升五个点。”

 

郑棋元就说,那你知道麦当劳的欢迎语吧?

 

他表面上还是目不斜视的好司机,实际上憋着笑意,起劲模仿甜美女声:“喜欢你来,喜欢你再来。”

 

徐均朔就瘫在后排笑,笑声尖尖,笑得手啊脚啊都蜷缩。

 

郑棋元花了一些时间,使得自己和徐均朔之间的关系达到一种稳态。这种稳态里甚至包括以非玩笑的态度示弱,很难得的品质。起初徐均朔只是偶然来北京,他身体微恙,戴着双层口罩裹得暖乎乎,以为是巧合。后来他很快醒过味来——毕竟爱的嗅觉还是灵敏,于是这被默许,逐渐成为惯例。当然,为此他首先必须让自己接受,徐均朔有时呈送出来的态度,是比他更正派一些的。他想,至少这个孩子一路走来都是顺遂的,不像自己,不像他,是吧,拥有一个那么劲,那么苦,那么冲的新千年,希望是从暗蒙蒙里挣出来的鱼肚白。徐均朔的情绪,绝大多数时候以3%的酒精就能消解,再有他极偶尔地抽一些烟,看着他掐爆珠老烟鬼们都侧目。他的歌唱声音玻璃糖纸一样蒙蒙亮,众人珍之重之,小心敲打:好抽吗?平时抽不抽这种?嗓子还是最重要的。言下之意昭然若揭。徐均朔说,一年也抽不完一包,实在压力太大有时候。懂的懂的。

 

郑棋元抽烟,眼前烟雾缭绕,他懒懒地把烟吹散一些,放烟头自己去燃一段,心想,你说这些人,二十岁来去吸烟,四十岁上再戒掉,有什么意思。其实没意思,但是不抽更没意思。事情总是这样的,艺术生命还未结束,烟民寿命先名存实亡。他数次沉浸在吴智哲的生命体验中,原以为自己此番也将要掀起多么饱满的戏剧冲突,不曾想只是哑火。

 

其实他依旧有满腹的倾诉欲,只是表达的欲望不再比年纪和心态更凶恶。这么多年了,每当他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就会想,这么多年了。岁月把一切变厚重,那种材质先是泥,晒干以后就是水泥,坚固的留痕的,坚固的。然后他也不喝烈酒了,他习惯喝起红酒来,难以与酩酊大醉挂钩的一种酒,喝之前要先醒一段时间,酒也冷静,他也冷静。他得给自己找补那种舒服的东西,他说:我这样是好的。比以前好,我一直在过着那种进步的人生,从来没有在这条路上放弃过。每当想到这些,他就作为永远不会抛弃自己的朋友,而为自己感到骄傲。

 

喝酒。喝着酒他有时也会想,得有一个人来让我唠唠,这个人是谁呢?面目模糊不清,郑棋元也从未强求过此人的清晰。或许酒就已经帮助他实现这个微小的愿望了,酒催生的迷蒙和幻觉就是他的同伴,拥有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优势。原本他以为,就这样了。这些话都在酒里了,酒是解铃也系铃。可他得与他虚幻的朋友有一对谈的对象吧。当那个人冉冉升起在酒精蒸腾的夜晚时,郑棋元也蓦然想要去捶打什么。

 

他又能去捶打什么呢?人总不能把光阴当做沙包。

 


△.

 

就算世界上有今敏电影里那种检测且记录人类梦境内容的机器,郑棋元想,那也要被他的梦烦死了。他跟喻越越讲,跟谭维维讲,姐姐长姐姐短,只说自己最近一直在做连续剧一样的梦,不提内容,姐姐们传输清脆笑声一堆,夸他搞艺术走火入魔。末了当然也要给他支招,叫他不要神思劳动,什么大米小米糯米啊可以多吃,晚上记得喝热牛奶,安神香也可以点。

 

没有用。徐均朔照样每天地在梦里烦他,雷打不动。这是他自己的梦啊,简直就变成一个无限loop的游戏关卡,他在梦里辨识各种意象、事物、情境、段落。他变成一个小孩,徐均朔是耐心的幼儿教师,循循善诱地问他,你还记得这个吗,还记得那个吗?或是徐均朔才是那个小孩,他每日回答这孩子的重复问题,调取深层记忆为他解答物质的精神意义,劳顿得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直到有一天,徐均朔用手掌拢住了一簇火。火啊,是真的火,等离子态的。他双手合成一球橄榄形状,火焰安安静静地生在这枚橄榄里,像朵脆弱的花。这当然是只有梦里才会发生的奇谈怪画,灼烧对这以梦为生的孩子并无影响,他捧着它,不过是捧着一怀普通的证物,继续问相同的问题:你还记得吗?

 

火焰烧毁一切,郑棋元的回忆却迎着光焰与野火萋萋生长。他更多时候将徐均朔视为可信任可依赖的同伴,就如同徐均朔向他承诺的那样,战友,他说,你的战友。这个词的意义,不仅在于眼前是不歇的战场,更在于这战场铺天盖地,双方便可以默契自恃,相隔千里也是并肩。与此同时,认定他实则又是个孩子的机会,便少去很多。此刻他突然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觉得这捧着一簇火的分明是个一心想找到什么、留下什么的孩子,至真至纯,一万个人见到,一万个人都想抱他入怀,吻他前额。

 

他也就这么做了。爱从不是他吝守的财宝,而是他的活水,他在这份燃烧的连续谱面前现形,无法浇熄它,便与它共存。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什么?”郑棋元问,他想说的是: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是我忽略的,没有接收的?

 

徐均朔点了点头,说:“找不到啦。”

 

火焰在他手里好轻,像是羽毛。

 


4.

 

郑棋元第一次到徐均朔那间屋子里,起首第一句话果不其然,是说均朔啊你这里多久没收拾了?话里话外,嫌弃得真心实意:“太乱了,真的,怎么就能这么乱!”徐均朔带上门,顺便把玄关处乱摆的鞋子往里踢了踢开始挠头,说没有啊,今早阿姨才来打扫过哎,七点就来了好吧,我就是被吵醒的。

 

结果郑棋元不睬他,两个人进屋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撸起袖子搞卫生,不过一个是被迫的,另一个是兴致勃勃积极主动。郑棋元对整洁有种执迷,所有平整的台面都要上手抹一遍,可惜条件太简陋,他对着徐均朔购于×宝只是象征性可用的清洁工具大叹气,半开玩笑地批评小朋友:“均朔,你过得好敷衍。”

 

徐均朔被勒令打扫卫生还被教训,很不服气,梗着脖子说我哪里有,讲道理我的生活很有品质行不行?然后硬拉着郑棋元进卧室。

 

他要郑棋元看的香薰就摆在窗台上,这也就是他生活里的仪式感了。窗帘束在一边,乳白色香膏燃了小半杯,头也不回就伸手:“火。”他问郑棋元要火,因为心知这人不拘哪件外套,口袋里永远有只火机。

 

郑棋元就递火。他抽烟不避,在乐田现场抽,绕着湖边转圈,一转几小时,脚下的途程不知不觉积累,烟也是一根接一根。徐均朔数次因此问他救急,点亮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啦,燎焦某一寸衣服上的线头啦,给一枚大头针消毒啦,唯独对其点燃一颗烟的作用不闻不问。

 

细细的风从窗户缝隙里穿进来,拢在容器里的小小火苗蹿动,因为燃烧不够充分的缘故,丝绸般的烟气冉冉上浮,徐均朔还在愉快地观察燃烧的香薰,说是杜松的味道,好闻吧好闻吧?被郑棋元顺手揉头顶催促快点继续大扫除。

 

他二人当晚心血来潮外出散步,在长乐路边慢走,金叶子嵌在黑色栏杆上亮闪闪。上海,真的很奇怪的,嘉善路弄堂外水果店兼卖电话卡,店外漂亮女人手指夹着细长的女士烟,坐着小杌子吞云吐雾,满头尘灰的一个仙。郑棋元也这样,在街头摸出根烟来,“啪”,一簇跳火,在昏昏夜里闪了一下,徐均朔说自己也要一根,郑棋元略无疑惑,把已经点燃了的烟头凑上去引火。

 

烟草在擦碰之间被点亮。徐均朔猝然想到《围城》。书里鲍小姐问方鸿渐伸手要烟,又轻佻大胆得很,衔住烟头,直接凑在方鸿渐咬住的烟头上一吸,火气就燃了。“苏小姐气得身上发冷,想这两个人真不要脸,大庭广众竟借烟卷来接吻。”

 

他是头一回,与郑棋元并肩走路时,二人都在吸着烟。虽则以此来标榜,说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气,但终归是不一样的不是吗。沉默,烟,好像是属于另一维度的交流方式。他很小时便开始对“还是小孩呢”这种话表示出不服气,他要急急地摆脱这标签,便训练自己不要害怕承担责任。或许其实并没人不害怕的,真不害怕也就不珍重。但经过数年以来层层叠叠的历练,他便能够做得越来越好。他一直记得小时候妈妈教他玩一个无限循环的无聊游戏,幼儿园放学等家长来接,或者中午午休睡不着的时候他能玩上很久。妈妈用他的左手食指去碰右手拇指,又用左手拇指去碰右手食指,指尖与指尖无止境地相互碰触,被解释为小猴子爬山。

 

漫长的等待时间里,小猴子不知疲倦地爬啊爬啊,不知道它是因为一直在爬山而消磨了时间,还是为了消遣时长而爬山。就好像“能力越强,责任越大”这种漂亮话,也不知道是说这个人不辜负强劲的天资,还是由他自己揽负的重担而练习得愈来愈有力。

 

与之同时,又一层疑雾缓缓地奔向他自己,问的是:我愿意吗?

 

把烟掐灭丢掉以后,其实是个不够愉快的续集。郑棋元被一颗烟,夜风与陌生城市令人愉悦的安静共同安抚,搂过徐均朔开始合影,然后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娴熟地调色滤镜上载社交网络,又拽着徐均朔,像刚刚恶作剧完毕的小朋友,紧张刺激地催他,快走快走,快回家。

 

徐均朔在返家路上才猛醒,到家打开手机一看,晚上,又是上海,郑棋元的配字蛮正常,蛮清淡,“晚风…”

 

但果然爆炸,已经闹哄哄一片。

 

难题原来就在他身边出出来,现等着接招呢。

 

“不是,”徐均朔揉了揉太阳穴,“这真的好玩吗?”他好像并没意识到自己加重了点语气,“你是不是觉得挺好玩的?”

 

捧着手机的郑棋元抬头,愣了一下。

 

“生气了,均朔?”徐均朔一张丝毫不露笑的脸正正在他眼前,他话这样说,明知故问,做得还蛮小心。

 

“我不是……”黑脸小熊猫在和漂亮男人对视的刹那就开始泄气。他深呼吸,“棋元,元哥,”顿了一下,“郑迪,我不是要跟你吵架。”

 

我求你,真的不好玩,好不好?他在心里说。

 

和心底束手无策的求告一同涌进的,还有张爱玲使人耳熟能详的论述。任他红白玫瑰,到手后总是饭黏子和蚊子血——天,这是什么自怜自艾的用词,本来,本来徐均朔真该想到一些更生僻的,更委婉些的东西,但,“饭黏子”,这个词也太利落、太响亮、太刻薄了,由不得他印象不深刻。

 

好不好?他想,这样好不好?他又想,现在到底是哪样?只做优先顺序,勤耕耘多收获的徐均朔,到底是在哪个瞬间习得了得意忘形,习得了敷衍的投降,习得了蜷曲的心思?他怨人把真情当游戏,又怕人假作真时真亦假,他从来没想过,如果让他对十六岁,哪怕二十二岁的自己说句话,现在他都可以说:哎你知道吗小均朔,你现在长本事了哎,还准备跟郑棋元吵架。

 

他把这当作一种遗憾,还是一种长进?总之,是从前的徐均朔怎么也无法想象到的相处方式。他不得不再度复盘这种套娃一样的心境——他誓要把它弄懂。

 

郑棋元,最开始的郑棋元,他还不熟悉的人。站在五十米开外,在浓雾里看不清身形。他就是教科书上庄重的名字,因为年纪和资历而被预设以敬重的态度对待。徐均朔有初生牛犊的名与实,不浪费他们之间广阔的缓冲地带,干脆地助跑加速。正因为有太多路途,他毫不害怕,哪怕在半路放声高歌,郑棋元也听不见。

 

然后他的野心化生成野火,连衰草都蔓烧干净。他们相对站在光秃秃的土地上,没有可以躲藏的或遮蔽视线的东西,感知便格外地准确而清晰。徐均朔才发现,二人的站位竟会这样靠近。

 

他又要怪谁呢。怪野心一个不防,没能自控自如?还是怪郑棋元不怀好意,日常推波助澜?干脆他怪这条路,怎么修得这样短吧。然而他已经自信,并且习惯风雨中掌舵,偏生宣称爱生活波澜壮阔。

 

如果这是挑战,或是冒险,如此简单,也就好了。若果生活真已叫他尝过波澜壮阔,那也好了。可是这是如此一场精微的异术,可是他迄今所体会过的远称不上壮阔,至多是些考验般的暗流。如今,他已经驶出好远,仍感觉一股洋流引他在这道航路上走。一摸口袋,一枚硬壳的指南针,是洋流昔日赠予他的行前礼。

 

他一直在的,这情分是不可更改的深重。

 

要是当初哪一刻,他把这情分束之高阁了,现在它便也就成为不再生长的,可以偶尔取下拂拭的标本与古物。但谁也没这样做。现在好了,身份,年龄,情绪,统统混作一团,郑棋元从荡至最高点的秋千上纵身一跃,要他接住,耍得开心极了。

 

你不要玩了。徐均朔想对这个自在的大孩子说。我怕别人说你玩得太疯。我怎么又成了看你护你的哥哥。以及,还有,人人都说孩子简单,一颗玩心剔透,可谁又知道他此刻这瞬间,心里在想着什么呢?一朵伶仃的花蔫蔫开在徐均朔心田,惟余两瓣象征性的花瓣,一瓣写着“认真点”,另一瓣上写,“别认真”。最后,只一次选择的机会,连命运他也不许它假手,放弃地亲亲花托:你好就好了。

 

真的,你好就好了。是以徐均朔再也不愿界定郑棋元在他生命中的身份,不愿像过滤蛋黄与蛋清一样,像每次神思昏聩咬着笔头反复思考打磨情节核时那样自我折磨,上一秒他爱到占有,下一秒他苍白到想要逃走,大多数时间里他仅仅想到他们共处在一个世界,彼此依赖和挂念,就感到足够不错。是时间让他们规避了本也有可能泼洒的滚烫和浓重,把一切拘束在沸点之下翻搅,从而孕育出取之不竭的一池灵感,爱的一切形态慷慨地容身其间。在不毁灭的……不毁灭的前提下。这难道不是一种永生的关系吗?

 

这就是世界给聪明人的馈赠,以及惩罚了不是吗。

 

郑棋元和他呆一起,也还好。两个人都眼窝子浅得很,起初还斗嘴耍赖,你哭了我没哭,我没你哭得厉害,很快意识到这是五十步笑百步行为,停止了这类无意义的比较。有一回不记得是看什么,大约是在郑棋元家里看京阿尼,为童话猛然流泪不止,不用忍得脸皱,可以放开哭。郑棋元握着酒杯从他身边悠悠经过,说你啊你啊,就是个小情种。

 

很多个瞬间他也信了,情种,不是密度极高的情,是愁肠百结,柔情千转,说他的微博头像是个喜剧表情,幽默、机智与讽刺,徐均朔倒一副没想多的样子,说啊哦,随手画的啊,看出来没有,还有一点点忧郁。他顶着一张快乐的脸,吐字清晰地说:忧郁的我。很令人信服的少年不识愁滋味。他对着什么感动他的东西都能洒下一点,情愫、泪水、兴之所至的诗句,像撒下一蓬轻盈的糖霜。

 

所以他最终应对这件事的方式也只是,站在洗手池边搓了五分钟的脸。搓完徐均朔就捋清楚了,他的惶恐更多一些,惶恐的力量更大一些。时至今日他也没什么进步,郑棋元仍有能力打翻他已经思考停当的条分缕析。还有他稳妥又惴惴的步子。


 

△.

 

郑棋元的记忆力仿佛确实有在下降,又像是回归年轻时代:临时购买机票导致紧赶慢赶气喘吁吁不说,降落上海以后差点忘记登机牌落在哪,上车时又定位失误和司机多磨了好几句。换作是二十来岁的郑迪,大概就躁得直接在车里吵起来。但不要紧,太忙了,太乱了,他这样归咎。他总算还记得年轻人间歇性重振旗鼓的住所在哪里。电梯到达楼层,“叮”一声,踏进去只听人声凌乱,租房中介正巧同对门的新租户做最后交接,交代钥匙和门禁都放在门口高处的数电箱。等对面的门合上,郑棋元便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数电箱里摸。

 

绝缘电线交错,十字螺丝固定铁板,好脏,摸得一手乱蓬蓬的灰,居然真叫郑棋元摸到一把孤零零钥匙,很新,他想,电箱很脏,钥匙倒是很新的,看起来像是,还没有任何人用过。

 




-fin-



感谢上一位老师 @隔夜茶 。

下面有请 @Sul 继续带来研究所参观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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