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若凉

用爱来爱

[瑜昉] 少年弦

* 民国au,奇奇怪怪。

* 1w7+全文完,假车有,结局反正我觉得…还好。

* 谢谢一直被我骚扰思路和告知进度但是基本什么也看不到的 @KAYochan ,别忘记我们当初想要的是HE,送给你。

* BGM-《少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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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弦

 

 

且说这偌大一个北平城里,多得是唱京戏的角儿,拉京胡的好琴师。大家各有各的拿手好戏,各有各的拥趸,每日戏园子里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

 

这满园锦簇当中,独有一个弹小三弦的琴师。他在一堆拉京胡的人中名气响亮,人也神秘。

 

北平城中人都叫他尹生。

 

有人说他是尹家的长门嫡长子,将来要继承万贯家私的,说不得还有金陵帝王州的水田万亩,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不计其数,传得神乎其神。有好事的人把这些流言捅到尹生面前,尹生笑一笑,不置可否,拨弄起他不离手的小三弦。

 

明明是清俊少年,他最爱的却是《桃花扇》里的苏昆生。那些碎嘴闲汉只听他唱: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

 

也没什么花儿,就是翻来覆去地拨这一段,唱这一段,用老生的嗓子。唱得猫来了,猫懒懒地晒太阳,猫也听得倦了。

 

人自然更倦了。他们就讪讪走开,说些别的。说尹生白白生在了世家大族里,数算经营一概不通,只晓得摆弄他的琴。说尹生脾气古怪,那些成名的角儿他看不上,只给一个人拨琴。

 

这人比他更奇更痴。

 

他年纪不大,辈分倒不低,加上唱得又挺妙,许多梨园中人见了他,都要规规矩矩心悦诚服喊一句“黄二爷”。

 

只有尹生不同凡响,喊他表字。

 

“景瑜。”这表字温润如玉,尹生的嗓子也温润如玉。

 

景瑜就笑眼弯弯地迎上前来。他常常笑,笑颜纯真无忧如山野里没见过人的小兽。要逗他笑也容易,他年少成名,见的世面大,爱的物件儿多,不拘什么好古董字画金玉珠宝,他都能赏鉴一二,一旦对上了眼,少不得就笑逐颜开。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千金买他一笑,都不如认认真真规规矩矩捧他和尹生一个场子。倘若更有心一分,夸上一句“二爷的琴师真妙”,这位角儿能闹闹腾腾兴兴头半天。

 

黄二爷戏比天大。

 

他常常半夜戏瘾上来,就抖擞精神把尹生也从被窝里拖将出来,陪他唱戏。他唱《桃花扇》里的侯方域,国事不堪仍风流,偷上香君旧妆楼,只可惜人面不知何处,唯有桃李笑春风,那俊俏小生便恍恍惚惚,满头喜悦化作双泪长流,哄得满堂观众也与他一起掉下泪来,只听他唱“好花不与丽人眠”。

 

然而黄二爷真正火了,是为着有一回唱寄扇一折时,李香君忽的就不能上了。班主急个半死,但那个唱香君的旦角偏偏病势又急又快,病得一头乌发都失去灵气。班里再找不出第二个唱李香君的人。

 

“怎生好!怎生好!”杨班主在当地跳脚。

 

黄二爷半个身子吊在自己的琴师身上走进来。“班主怎么了呀?”他一边妥妥帖帖地点头与大家都打了招呼,一边挪正身子揽着尹生,尹生比他娇小,乖觉地缩在他臂里,抱着自己的小三弦,抿着嘴儿笑。

 

杨班主搓着手望着自己班里这位头牌:“还不是为了香君出缺的事!”他眉头蹙成一个川,“偏偏今天的场子最坏不得,司令的人早早来递了名帖知会过,说是已经订了最好的包厢,点了名要听这出《寄扇》。”

 

“这还不简单。”黄二爷双眼亮晶晶的,大大出乎班主的意料。“香君的唱段我全意会得,不若今日我便扮香君。”

 

饶是班主一叠声地慌慌张张说场子砸不得,黄二爷被惯了多少年,他决定了的事情,又岂有劝得回转的?

 

更何况还有人在旁推波助澜。

 

“既是景瑜要唱,”尹生低眉信手拨弄几根弦,“我陪他唱一晚的苏昆生罢。”

 

班主被这两个活宝弄得好气又好笑,他是个实在人,偏生这二位又是摇钱树,只能讷讷地问:“那谁来伴奏这三弦子?”

 

尹生扬了扬自己的宝贝小三弦。“班主也是有功夫的,今日这么大的日子,不如亲自上吧?”

 

开场前赶紧赶慢,总算是扮了起来,便听得止不住地催。这一折是李香君同苏昆生杨文聪二人的戏,而三人竟然全未磨合过,尹生上了台甫见得香君扮相的景瑜,便惊得呆了。

 

李香君早就入了戏,袅袅婷婷一个回头,似笑非笑丹凤眼半含愁怨,方才伏案又把云鬓弄松,乳莺初啼似的朝着苏昆生问了句好,道是:“呀!苏昆老也来了。”

 

幸得下一句不是苏昆生接话,黄二爷款款献了个万福,尹生在心里暴雷一声彩:好一个美娇娥!面上却还是苏昆老一张净脸:“香君不肯下楼,我们上去一谈罢。”

 

他自己也不晓得这一折子是如何演下来的,到了后台还能听见景瑜的唱腔,同堂下止不住的满堂彩。

 

他终是唱到《鸳鸯煞》:“只愿扇儿寄去的速,师父束装得早;三月三刘郎到了,携手儿下妆楼,桃花粥吃个饱。”

 

一代名妓也恨这满园桃根桃叶无人问,望穿了丁字帘前一道断桥。尹生屏着一道气,满脑子都是景瑜半夜从床榻上拽他起来的模样。

 

“昉儿,陪我唱戏。”他头面衣装全都一丝不苟,满身神采地望着不停打哈欠的琴师。

 

只听得台下经久不息的采声。

 

尹生晓得,这场戏结束了。他起身准备返台谢幕。

 

从此景瑜不再是景瑜,也不再是班里京里小有名气的黄二爷。

 

他登上了天。

 

下了戏,尹生默默地收拾包袱。

 

“我说了,顷刻便要回,今日谁也不见!”黄二爷在门内发着脾气,把尹生护在背后收拾包袱。

 

班主亲自来敲门。“瑜儿!”他的声音里有点欢悦和严厉。“只是一份礼而已,你开门收了便是。”

 

“开罢。”尹生用口型知会景瑜。

 

班主也不多话,就在门口递进来一条帕子,并叮嘱了几句。

 

“这是王司令的礼,你安心受了。”末了他又说,“今日算是登高了,往后更要一步步来。但也不必畏首畏尾,只不忘本,就是了。”

 

向杨班主道了谢,他回头把帕子递到尹生眼前。

 

“打开瞧瞧。这是该咱们二人的。”

 

尹生依言接过打开,被满满水蓝色晶石闪了眼睛,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景瑜便又惊又喜地叫出来。“哪来的这许多好黄玉!”

 

亮晶晶地堆满一条丝帕,好生明媚。

 

尹生倒没见喜悦,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这些黄玉,发现帕子上有字,他便一点点拨开看。

 

是龙飞凤舞一个名帖。“他约你明日午后官邸见。”尹生瘪了瘪嘴,委委屈屈把帕子递回给景瑜,让他瞧歪歪扭扭的表字。

 

“是司令?”景瑜把两道好看眉毛一蹙。

 

尹生叹口气,手边收拾的包袱也停掉。眼神有点躲闪,越发显得身体蜷起来。“眼见着你这不一般的日子要来了。”

 

“且不管他。”黄二爷见状着慌,什么也顾不得,上前拍拍尹生的背。“勿着恼,我们回家。”

 

尹生后背微微颤着,后脑一颗痣显得刺进黄二爷心上。

 

他“嗡”的一下,干脆借着一点热闹后昏了头脑的兴头,把琴师打横抱起来。帕子落在地上,黄玉噼里啪啦滚了一地,他也无暇顾及这大珠小珠。

 

老树昏黄剪影沉,尹生脚不沾地,同包袱一起被挎在黄二爷的大身板儿上,却照样单手把小三弦拨得出神入化,嘈嘈切切,弦声不断,情到浓时。

 

“昉儿。”

 

二爷没喝酒,但今儿唱的高兴,通身血脉舒畅,就兴致高昂地喊琴师的名字。

 

他饶有兴趣地拨弄那把精致的小三弦,轻轻捻着琴师身上光滑的衣料。

 

“认识这么久都没提,你的名字着实好听。日初明为昉,这个字,令尊令堂都不是一般人吧?”

 

他打开房门径直走向床铺,琴师不回答,也不抵抗,甚至张开双臂。

 

小三弦“铮”的一声,落在地面。

 

二爷去吻琴师的侧颈,尹生脖颈修长。景瑜想他拨琴的模样,脖颈微微向前伸着,双目微微阖,端坐如同一尊菩萨。

 

一个是戏痴,一个是琴痴。

 

尹生心意相贴地环抱住景瑜,菩萨跌落凡尘。“我不是少爷。”他在他耳边喃喃。“我是乱世匹夫,匹夫无罪。”

 

他体内的委屈、蜷缩和怯弱都被执念替代,他抱得更紧。“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尹生第一次看见景瑜时,他才十六岁,在杨班主的班子里数不上什么名号,一大票师兄弟明争暗抢,他面黄肌瘦,基本功却练得一丝不苟。

 

尹生三番五次从家里逃出来,玩几天三弦子,没了盘缠又在深夜敲门回去。这么来回折腾几次,终于在长房生出第二个儿子的那天,他获得做一个琴师的自由。

 

他常常在河边彻夜拨弄小三弦,河道边多垂柳,柳枝摇曳,春风忍不住来迎尹生的弦,直到某天,十六岁少年郎和着他的弦声练嗓,春风都要失色。

 

尹生停下弦声,拨开一道道恣意的柳枝。

 

他看他的第一眼,恰好他也惊讶地回过头来。

 

从此弦歌不辍。

 

尹生从不讲自己家世,也不知道现如今他怀中这块璧玉的往事。

 

景瑜还穿着秋香色的夹棉长袍,一块小小的黄玉卡在扣儿处,尹生扫手拨开,把扣子一粒粒解开。

 

楚人卞和为了一块和氏璧失去了双脚,抱着它在楚山下流泪三天三夜,哭出了血,才换来楚文王细细雕琢这块璞玉。

 

尹生与璞玉交缠、相融,把属于琴师的汗和泪滴落在他裸露的玉色肌肤,他听玉的呼吸,感受玉的起伏,玉的冰凉与滚烫,他怀抱着这光彩夺目的一块玉璧,漂浮在横流的沧海之上,像把他的部分生命,烙进了这块玉的纹理。

 

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

 

景瑜翕动着嘴唇,尹生仔细听,听出他唱的是《题画》那一折的一曲《玉芙蓉》。他把暗自发狠的一笑按在心里,猛地以嘴唇封住景瑜的嘴唇。

 

携上妆楼展,对遗迹宛然。

 

侯方域终于来到李香君妆楼的最顶端,风流才子摇着画扇唤着“香君,香君”,妆楼落了一层拂不去的灰,佳人已在春光外。

 

侯方域打开窗户——

 

景瑜终于从那个脱力的、致命的吻里挣脱,长长地呻吟了一声,深吸一口气唱道:“为桃花结下了死生冤——”

 

他与尹生相拥,汗津津的胸腹相贴,每一寸肌肤亦相贴相合,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三百瓣儿揉碎了,塞进彼此的魂魄里。

 

他们终于到达了欢愉的顶点。

 

 

日上三竿,黄二爷还是去了,没排场,独个儿踱去王司令的家里。

 

那条帕子叫他丢在了戏园子里,去之前他正没辙,尹生转头从桌上把那颗沾身的黄玉拈起来递到他手中。

 

门口站岗的士官有点疑惑,还是拿着黄玉去通报了。没多时,就恭恭敬敬地请他入内。

 

他跟着士官,穿过三进院子,环环绕绕,最后停在一处戏台子下面。楼梯上“噔噔噔噔”传来脚步声,未见其人,先听得一个爽朗的粗嗓:“髯口拿去!”黄二爷有点好奇,面上忍不住浮出点笑意。

 

“操?”

 

王司令正要和他见礼,动作一滞。

 

黄二爷有点惊讶地打量着这位据说票了不少戏的司令:两道浓眉,直鼻方腮,生得一副喜庆的英雄貌。

 

喜庆的一张脸儿转向身边的副官:“李香君是个男的?”

 

副官连忙立正站好,憋不住脸上一点笑:“昨晚下了戏班主才告诉下官,戏是反串。”

 

“靠,蒙我啊……”司令舔舔鼻子,几步走上前大力拍了拍黄二爷的肩膀。“不过更好!男男女女的,省得顾忌,兄弟这一出唱的真是妙啊!”

 

黄二爷看大大咧咧朝自己拍过来的一只手。

 

他十几岁出来闯江湖,见了北平城里大风大浪,戏园子里枪声火炮、血雨腥风都经历过,愣是没见过司令这样的。

 

在家左等右等大半天,尹生等不来景瑜的人,就连口信也没。他急得不得了,三番五次打发人去问杨班主,终于得了消息。

 

“说是和司令相谈甚欢,今晚就留宿了。”

 

尹生脸煞白。来人一见忙的安抚他。

 

“您不是不知道这位司令爷,最是古灵精怪一个人。不爱女色不好男风,就爱票戏,来京没几月,听遍了多少场好戏,凡投他好的就撒开手赏,再刻意结交。”

 

尹生不说话。

 

“人都说他,战场官场上滚过来,什么都不挂心,最后就只念这一出戏,是个痴人。”来人料想尹生是担心黄二爷身家性命,把胸脯拍得啪啪响。“您放心!二爷笃定没事,他也是个痴人,两人指不定是戏上投契,是多大的好事呢。”

 

人把消息带到就走了。至于絮絮叨叨些杨班主那里受了多少金珠之类的事,尹生一概不关心。

 

他想起景瑜第多少次把他从睡梦中吵醒。他顶着满头的风雪对着他兴奋地哈出热气,说今夜又是个雪夜,最适宜唱哪一出戏。

 

尹生是个身子骨懒的,就怪他闹腾。

 

景瑜眉上还有霜雪,当时当地就笑得小虎牙都出来。说我这一辈子,只闹腾一个戏,只闹腾一个你。

 

他就是那种有了唱戏,什么都不要的人,天桥上看人卖艺唱戏能一站就是两三个时辰,站到尹生出门寻了小半座城,把大衣披到他肩上,当晚回去就发烧,还在抚掌叹息说唱得真好啊,真是明珠蒙尘。

 

景瑜啊。尹生又信手拨弦,想自己白白享受了满身富贵,到头来只守得住一把小三弦,想景瑜得到的满堂彩,得到的碎黄玉,得到的知心人,想他才是富贵之气懒察觉。

 

秋意凉,起寒烟;梧桐黄,散人间。

 

王司令饮了几盅酒,为了护嗓子也不叫黄二爷多吃。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朝他晃晃酒杯,把最后一杯一口干了。

 

“干!兄弟!我王某人实话跟你说,你扮香君比侯方域,要出挑得多!”

 

他非要和黄二爷学那步子,学那身段。学的黄二爷玩心上来,也不在意地位尊卑,意气飞扬地笑问:“司令从前学过?”

 

王司令也不恼,挠挠头像个榆木脑袋学生。“干,叫哥。不怕兄弟笑话,正经师从敝屯最大那棵榕树下爱唱戏的八十岁老头儿,狗日的仗打来,把老头打没了,我就去干仗了。”

 

“哥。”黄二爷看他话里还是轻快,话外却不是什么好事情,想开口安慰几句,不知道怎么说起。

 

司令挥挥手,“狗日的天天干仗,也不知哪天头就没了,且趁着没死再多听几出戏。”他龇牙朝黄二爷一笑。

 

二爷回他一笑。“哥真是个妙人。”

 

“干!兄弟的李香君才是绝妙!”

 

黄二爷有点讶异地望王司令。司令把一双眼瞅住了他,像在做什么重大的决定,看得黄景瑜心里发毛。

 

“来来来!”下一秒他的胳膊就被拽住,王司令把他拖离了桌边往外拉,同时向几个手下使了眼色嘱咐几句。

 

简直同看魔术似的,黄二爷看着大家进进出出忙碌,把香案抬出来摆上三牲和酒碗,再把两份金兰谱递在二人手里。

 

黄景瑜愣愣地接过。

 

“太草率了些。”王司令嘿嘿地笑,“你比我小吧?此后就正经兄弟相称了。”

 

结拜完,黄二爷还捏着那份金兰谱发呆,嘴角不自觉带上点笑意,被一巴掌拍在肩上:“贤弟多担待些你哥,多唱几出戏让他洗洗耳朵。你哥人虽粗笨,但对这戏,是真真极爱的。”

 

“晓得。”二爷的话里不自觉就有了点弟弟的顽憨同顺从。他眼睛没离开这份书,上面写着:“停云落月,隔河山而不爽斯盟,旧雨春风,历岁月而各坚其志……”

 

他觉得有趣,又不止有趣。胸中一股不属于少年的气堪堪要冲出来,仿佛这戏原本只是少年天分高唱着玩,满园喝彩声中无一个有胸臆知心人,直到这位司令如此鲁钝又直接地表达喜爱之情,从此却高山流水遇知音。

 

最后一句道是:“义结金兰,在今日既神明对誓,辉生竹林,愿他年当休戚相关。”

 

看到神明二字,黄景瑜双眼一酸。

 

他本不是什么富贵之身,从小便见多了世情冷暖挣扎求生,而后投了杨班主的戏班子,因为机灵,随侍他左右每每大拜祖师爷老郎神。

 

在此之前,他也曾在天台卖过艺,在市场兜售上不了台面的粗陋玩意儿,用一些四处胡混学来的障目之术糊弄人。几句戏也是那时候学的,不懂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有味道,就每天唱,再被偶然路过的杨班主听见。

 

人人都爱他一身无畏少年气,爱他在戏台上那份与生俱来的神采飞扬,他只觉这些爱都献给了他披上戏服后嬉笑怒骂的角色,至于戏服之下的戏痴,不过是被戏囚禁的一具空空躯壳。

 

他也每日虔诚跪拜老郎神,盼他入梦解惑。

 

可惜老郎神只管戏,不管戏子人生。

 

当晚王黄二人喝光了司令的藏酒。黄二爷也仿佛有心事,陪在他身边一盅盅酒慢慢喝。起初王司令还不叫他多喝,后来劝阻不来,也就任他去了。二人就都有些醉意。

 

“我、我出去走走。”王司令撑着桌子站起来,“顺、顺便、去醒一醒酒。”

 

他拨开要跟着的士官,自己往门外去。暗沉沉天色像浓重的大幕拉下来,一会儿就吞没他的身影。放不下心的副官留了段距离,悄悄地跟在他身后。

 

远远见着司令不知又从身上哪处摸出一只小酒瓶,一边仰脖喝着一边走得歪歪扭扭,好歹是往官邸的方向来了,副官怕王司令发现,又闪身准备提前缩回来。

 

悄没声息地,王司令腿一软,自己把自己绊倒在地上,还没忘了那只酒瓶,于是下意识把手伸远。

 

然后他感到一只手灵巧地从他手中捉走了那只酒瓶,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头上。

 

 

 

 

黄景瑜被人摇醒。

 

他喝得太多了点,半透明的酒液洒在桌上,干了一半成为酒渍。天幕漆黑得撑不开,隐隐见到副官的一张脸,扭曲出严峻又恐惧的神情。

 

他说:“司令死了。”

 

混乱时势,死去了一位名为司令实为军阀的人,是一记重锤。多少派系与军队又要重新划归,局势又要发生多久的震荡,谁上谁下,哪里又重新洗牌,都是一团混沌的未知。

 

这时候,他是怎么死的这件事,虽说查得气势汹汹,实则是最不重要的了。

 

只有黄二爷,从那日开始,每晚做着噩梦。

 

他已经平安回来,倒是必定不再去唱戏,绝大多数时间和衣睡在榻上说胡话。尹生自然也不用做专属的琴师,这几日便空闲下来,抱着三弦在床榻边看景瑜。

 

好几日了,房间里还飘散着酒味。景瑜的胡话什么都有,甚至声如蚊呐一般,把侯方域和李香君的戏词唱过一遍又一遍。

 

尹生也不让什么人近景瑜的身,向大家都谢绝说他情绪不稳须得静养。他从旁人那里听得许多王司令被害的情状,说他如何躺在血泊,喝得面色酡红兴致高昂,玻璃碎片混合着酒液深深地扎进头顶。

 

说的人叹口气,尹生也叹口气。他长长睫毛颤巍巍地抖一抖,低眉如菩萨。

 

除了叹口气,他没别的时间寒暄了。景瑜今晨状态好了许多,可以坐起来偶尔清醒一会,尹生去市场买了鲜蔬瓜果,急着要回去念书给他听。

 

景瑜怔怔地倚在床头,捏着金兰谱咬嘴角。听见响声就慢慢地抬起头,看见尹生提着一兜东西,嘴唇只是翕动了一下。

 

那夜乱得厉害,司令官邸的人也顾不得一个戏子。是尹生得到消息,从忙乱里把景瑜架了回去,吵吵嚷嚷推推搡搡,景瑜一直护着胸口,尹生一边疾走一边担心他是不是受了伤,他也没经历过这样的阵仗,浑身止不住地乱战:“你……你是不是伤了?”

 

“没有,我没有伤。”景瑜的声音倒是冷静得可怕。“倒是你,怎么这里有血?”

 

他浑身都瘫软发虚,像一团酒味的棉花,还是轻轻地伸出手指去触尹生虎口上的伤口。

 

尹生又发力把他架得更紧了些。“不碍事,不过是别人的血。”

 

他们就那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家,黄二爷在踏进门槛的后一秒彻底失去意识。尹生眼睁睁地看着他护住胸前的手臂落下来,一封金兰谱掉在地上。

 

这封薄薄纸笺当时被景瑜胸口的温度捂得发热。昏睡醒来第一件事,他就是找这谱,把它的褶皱抹一遍,像看着什么稀世的珍宝。

 

尹生把刚刚钻在灶前又温过一遍的粥端到床边,也不说什么,低着头吹那调羹。

 

“你……”黄二爷的嗓子有点哑,好歹人是清明了,看见尹生低垂眼睑也挡不住的大片红血丝。“你也累了,休息会吧。”

 

回答他的是递到嘴边的一勺粥。

 

看着景瑜把最后一点食物咽下去,尹生又递过一勺,末了说道:“等你好了再说罢。”

 

冷不丁景瑜问:“有没有人跟你讲我哥……王司令……是怎么死的?”

 

勺子微微一抖,黏稠的米汤顺着淌下来一些。尹生把玩着这句问话,把每个字放在舌尖滚过一遍,终于重重地,慢慢地点了点头。

 

景瑜的声线也有点抖。“他人很好。真的很好。”他手指不安分地挠着被单,“为什么?”

 

他没什么可说的,问的问题明知道得不到答案。只会一遍遍重复“他人很好”——哪怕是实话,他那两日学戏学得认真刻苦,招待自己的小师父殷勤周到,平时对手下也不刻薄,他就是直率的一个粗人,重情重义,单纯得像无法踏进权财的战场。

 

尹生把碗底最后一点刮到一处,眼皮也没抬,不知在躲什么。“景瑜,他到底是个军阀,他也不该是个军阀。”

 

等到尹生起身走开去收拾碗筷,黄二爷后知后觉地心一抖,凉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来。他觉着,刚刚那句话根本不像是尹生平时的音调。

 

尹生在打好的水桶边一面狠命刷那碗,一面抬手用水糊了自己一脸。

 

他想起景瑜去王司令府邸的那晚,突然老管家来找他。

 

老人努力挺直着佝偻的腰板站在他面前,坚持要他从父辈手里接过他从来没清楚过的家业。

 

“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虽说你不曾沾过手,到底也不会愿意家业到那七零八落的地步。”他重复着不知说了多少遍的劝告。“毕竟,老爷只信你一个。”

 

最听不得的,莫过于这一句“只信你一个”。

 

他想起既看不得他弹琴又巴不得他弹琴的爹——看不得是觉得粗鄙,巴不得是他总归能守几年财而不至提防儿子的野心——想起父母勉力维护齐眉举案后的假象,他的小三弦都要在压抑里变调。

 

于是乎这句便怎么听怎么像讽刺。

 

“这个世道,”他摆摆手站起来,径直把老管家晾在身后,“万贯家业守得到初一,守不到十五。”

 

虽没伤着,黄二爷仍足足养了大半月才出山,他反串李香君,登时被炙手可热的军阀看上,正相见恨晚之时,偏那军阀不明不白叫人害死了。花边新闻同波涛汹涌的时局一样,日夜翻出不同花样,赚足了一票戏迷的胃口,杨班主同钱财没仇,晓得这位二爷正在话题的风口浪尖,势必带来许多看客,恨不得八抬大轿哄他回来。

 

尹生照料精心,黄二爷恢复得好,连面色都红润了些。于是戏园子外贴出了连唱三晚的广告,看剧目台台精品,唯有最后一行的还空着。

 

没人晓得黄景瑜要唱什么剧目,便更加好奇,口口相传之下人头攒动,挨挨挤挤地探头瞧那戏单,然后纷纷去买戏票。

 

尹生去市场买菜撞见闹哄哄人群,也摸不清班主和景瑜唱的是哪一出。不过他也不急,慢慢悠悠地踱回来问他。

 

“你这是要唱什么?”他把一捆菜拎出来准备择。“哄得人一套一套。”

 

景瑜被他借口身体没好全,强按着留在了家,正无聊地玩尹生的小三弦,闻言随口回答:“看着唱罢。”

 

尹生一愣,不知道怎么回答,半天才说:“怎么这么不经心了。”

 

 

说是不经心,实际上这回归后唱的三晚还是满堂彩。最后一晚的最后一刻,尹生看景瑜一点点扮上香君,才愕然明白过来。

 

其实他压根儿不是不经心,他还是要唱这一折——本是因为有人出缺而恶作剧似顶上的一折反串,给他初露头角的事业带来凶险的奇缘,不知吉凶,而他不想避讳。

 

“景瑜?”

 

尹生喊他一声。景瑜回头看他。

 

他正正摆好一张脸,眼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尹生也不知道这出戏是怎么结束的,只记得景瑜上台谢了多次幕,暴雷也似的叫好声依然不放他走,台上掷满了手绢包儿同花儿,佳人立在中央一次次鞠躬。尹生站在台下一个旮旯里抱着三弦看着,觉得景瑜远的不得了。

 

他微微偏过头叮嘱老管家。

 

“给景瑜的礼?”

 

只说了半句,管家恭敬地躬身道:“送去了。”

 

尹生点点头,眼睛只盯着台上。景瑜缓步退后去,隐进大幕里不见了。

 

他心里复杂得不可诉,爱是爱的,爱戏里的侯方域李香君,爱到甘愿低眉拨弦,或佝偻着做配角;也爱戏外的那位二爷,爱他伶伶俐俐干干净净一个人,而戏外他步步向上登,他多的是拥趸,他唱腔一开姿态一摆就有人捧场,尹昉不知道该如何爱。他捧出一整颗心,在弦上磨出血来。

 

他浑浑噩噩地去到后台,大家挤在一起拆手绢包儿,拆得一片欢声笑语。

 

“你来了?”景瑜恰好一回头,笑着招呼。“多谢你的礼了。”说着接过一杯热水,喝了一口以后摆在桌角。

 

“你喜欢就好。”尹生妥妥帖帖地点头,顺手拿起桌上一只精致的小瓶儿打量着。

 

这瓶通体由黄玉做成,大肚细颈,轻轻巧巧,和一根指头一般大。

 

下一秒景瑜就从他手里把瓶子拿过去,略带好奇地问他:“我把你的礼猜出来,你不觉得奇怪?”

 

他笑嘻嘻地开了瓶塞,捏出一粒丸药样的东西放在舌尖,端起水杯送服进去,然后摇一摇小瓶儿,瓶里叮叮当当。

 

“又晓得黄玉,又惦记护我这把嗓子的,如今除了你,还有谁呢?”

 

尹生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是什么?”他一把抓住那只瓶子,也钳住景瑜的手。

 

对方被吓得一震,还奇道:“这不是你送的护嗓药?”

 

尹生耳尖都涨红了,粗声问他:“谁送的?”

 

景瑜怯怯地拍他肩膀,想叫他冷静下来。“倘若没认错,应当是尹家那位老管家亲自送来的。”

 

尹生手一松,没命地奔出去。

 

景瑜尚未反应过来,又疑又惊地盯了门口好一会,脸色渐渐变得煞白。

 

突然一阵锐痛,擦着桌角倒在了地上。

 

后台一片忙乱,只听得满耳乱嚷,顶灯闪了一闪,滋滋拉拉地灭了。

 

戏园子里鸡飞狗跳,哭叫声不绝于耳。闹了半日,光源恢复,提着灯笼的更夫同兵丁都来了。

 

他们各处排查了一遍,才发现黄景瑜不见了。

 

班主蹙着眉头立在一边,看到桌面上有几粒丸药滚落出瓶口。

 

他心下一动,捏起一粒放在手心碾了碾,沾了一点送到鼻头闻了闻,又点了一点在舌尖,脸一下子黑了。

 

他说第一遍的时候声音还不大,只有身边几个人听见了。

 

“大声点。”更夫听清了,提着灯笼的手微微发抖。

 

“这是要命的药。”

 

这下在场的人全听见了。

 

 

“这原本是能要命的药。”老管家佝偻着身子给黄二爷端水——大概不能再叫黄二爷了,毕竟他恐怕再也唱不了戏。“方子改了些,不过还是猛。”

 

倚在床上的黄景瑜半阖着眼点点头。“会怎么样?”

 

“倒嗓子。唱不了戏喽。”

 

这个答案好像没惊着他,他睫毛都不动。“这里会被找到吗?”

 

“不会。”老管家抓他手腕让他握住杯子。“我说了,那位少爷从没清楚过家里的产业。过几天休养好了我就安排您走。”

 

黄景瑜睁开眼。老管家已经踱到了窗前,虚虚地掸着窗棂上的灰。

 

“不了。”他说。“明儿就走。”

 

老管家有点惊讶地转身打量他。“您怎么说也演了这一场,牺牲不小,受几天照顾是应该的。”

 

其实何止是“牺牲不小”呢?

 

黄二爷心里明镜似的,比谁都清楚。吃了那药,人人只会道他死了,死不见尸。倒了嗓子,戏也唱不得了。他惦记的东西和人都没了。

 

他只想走。

 

走去哪里?不知道。眼下,先为他几个时辰的先兄治一座好坟吧。

 

他把想法讲出口,管家有点狐疑。“您这是……?”

 

“总得守着点东西。”黄二爷淡淡地笑了一下。

 

老管家有点意外,还是点点头算作应允。“明日午后可以办妥,您大可趁夜成行。”想了想他微微向黄二爷鞠了一躬。“老朽人微言轻,也不好表达些什么,然而心中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感谢您,此刻老爷心里应当也是一样的。”

 

黄二爷一挑眉表示惊诧。

 

“您也知道,少爷耽于琴弦上事,不问产业,老爷实在觉得不像话,又没人能劝得他回转,一直拖着,直到此番闹出人命来。”老管家眉目间尽是凝重,字斟句酌地说:“您同他关系太厚密了些,少爷是个痴人,难保以后再做出什么更大的荒唐事。何况夫人病得越发重了,少爷应当去担家族事务了。这个法子,也是逼不得已。”

 

这是第一回,老管家同他说这么多交底的话。黄二爷低下头消化了一会子,叹了口气问:“人果真是他……是他杀的吗?”

 

“您还不信。”不同于黄二爷的谨慎开口,老管家扯了扯嘴角。“虎口的伤、小三弦上的血迹您都看过了,街角的货郎也做了人证,老朽并没什么理由要逼他。”

 

其实黄景瑜宁愿相信这事都是陷害,一石二鸟的陷害,这样他就同时失去了善良温柔的琴师和直率坦诚的兄弟。

 

老管家像看透他内心似的,补上一句。“您不够了解那孩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从小他少言寡语,鲜少开口要过什么玩意儿,但只要他想要的,少爷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

 

黄二爷“啊”了一声。“有些事强求不得的。”

 

“让您见笑了。”管家欠欠身,朝门口走去。“说句公道话,少爷是个辛苦角色,要是放他去拉野三弦子,也就罢了。”

 

“那您又为什么非要他回去?”黄二爷追着问了最后一句。

 

老管家打开门,也不转身。“老朽这辈子单听老爷一句吩咐办事,今日是多嘴过头了。”

 

他半个身子踏出门去,又停下来,回头看看黄景瑜,眼神有点复杂。“您过了今晚,怕是就再唱不了戏了,以后只好改头换面做个普通人罢。”

 

“普通人”。

 

黄二爷脑中有个小人儿,摇头晃脑地想着这三个字。

 

难不成就为着演了几折子戏,一个人就变得不普通了吗?

 

那什么是戏呢?人面桃花、舟船横江是戏呢,还是妒火中烧、由爱生恨是戏?爱的力量太大了,一面之缘、一柄定情的扇子可以支撑多年的等待与重逢,一块黄玉、一次结拜也可以要了一个人的性命。

 

他试着把自己代入尹生的角色,于是想起那天自己仗着一点兴奋冲出的胆子与他交欢时,对方坚决的撇清。

 

“我不是少爷。”尹生反手抱着他,把全身紧紧嵌进他怀里说。“我是乱世匹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喘息、汗水、肌肤相贴,当初他没在意。

 

他咧了咧嘴,笑得有点苦。失去了一把清亮的好嗓子,他再也成不了惊世美玉,他们都是这乱世中,拼命想要抓住什么的匹夫。

 

 

终于在一处庄园找到老管家时,已经是深夜。尹生疲得再也走不动一步路,只倚着墙失神。

 

管家佝偻着背,一步步朝他迈步走来,走得笃定,脚步声敲在尹生心上,每走一步,他的心就下沉一分。

 

“人呢?”尹生开门见山。

 

管家轻轻叹了口气,在沉默的黑暗里分外清晰。“昉儿啊。”他喊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少爷。

 

少爷倔得不得了。不得宠爱也好,被责骂被忽视也好,也不会掉眼泪。想要的东西不会开口索要,从来是先自己争取,要让他认输,除非把他逼退到墙角,退到无路可退,他才会妥协或者求助。

 

尹生没回答,在沉默里僵持着。

 

“死了。”

 

隔了不知多久,老管家轻飘飘地抛来这两个字。

 

“你骗我。”尹生一针见血地指出来。

 

这回换老管家沉默。

 

尹生总归有点耐不住,一叠声地发问:“人在哪里?有没有伤他?是谁的意思?”

 

老管家走到了尹生面前。

 

他的皱纹深如刀割,沟沟壑壑的脸上老年斑盖住了伤疤。

 

“死了。”还是这两个字。

 

尹生急得要命,心中盘算了一下,知道从管家嘴里再掏不出更多一个字,便换了一句问。

 

“你们要我做什么?”

 

老管家似乎有一道皱纹松弛了些。

 

“回来吧。”

 

其实尹生早已料到这个要求了。掉了包的礼物是密密罗网的其中一步,他落了网,只能回去。至于景瑜,不论死了还是没有死,他都再见不到了。

 

打定主意后,尹生反倒回答得很轻松。

 

“好。”他说。“我回去。”

 

顿了顿,他十分笃定地问看着他长大的老管家:“他没有死,对不对?”

 

老管家长长地沉默了一阵子,没正面回答,只说:“少爷的那份礼物,老朽已打进了二爷的包袱。”

 

尹生用整块好和田玉磨了一小块玉牌,思来想去,择了金兰谱上最末一句刻在上面。叮叮珰珰一块玉牌包着八个字:愿他年当休戚相关。

 

他不知道这份礼中包裹着多少种情绪,绝非简单的爱恨可以概括。

 

景瑜第一次读到这句话,是在司令交给他的金兰谱中。把这句话再度送到他眼前的,却是摧毁了这份知遇之情的爱人与凶手。

 

他们曾算是爱人吗?

 

乱世匹夫,怀璧其罪,美玉终将掩埋于黄土白骨之中,从此光线苍白,暗无天日。

 

乘船离开前,黄二爷抓着这块玉牌站在岸边看了好一会,只听着船夫一声声催他。

 

“您稍等,这就来了。”

 

他嗓子已经倒了,喑哑生涩,在夜色里听起来有些骇人,虽然依旧谦和有礼,船夫还是被吓得不敢再做声,只半个身子缩在船舱里暗暗地打量这位怪客。

 

怪客穿着一身大氅,显得身量庞大。他的帽檐压下来,看不清面部的轮廓。船夫单看他高高地一扬手,撩一把外衣下摆,登上了船。

 

波涛吞噬了“噗通”一声小小的闷响。

 

他把那块“愿他年当休戚相关”的玉牌,扔进了翻滚着的滔滔江水中。

 

一叶轻舟漂过了万重山水,路过了破碎山河。

 

 

 

 

现在尹生又是尹少爷了。

 

其他的孩子都还小,乱世一发千钧,各房之间的争执已显得可笑,只能再叫他回来,整个家族都殷殷期盼着这位玩世不恭的少爷力挽狂澜。

 

田产都要他一一经手,往日那些不清楚的账目都要查清,偌大一个家族的全部枝枝丫丫,他都要手执一把剪刀一一修剪。

 

小三弦早就落了厚厚一层灰了。

 

反正听戏的人也日渐变少,戏园子慢慢地就荒芜了。前线战事吃紧,逃命还来不及,今天他要打来,明天他要来攻,闹得人心惶惶,还有什么心思听戏呢?

 

饶是尹生每日勤勤恳恳经营家业,家族还是以可见的速度衰落下去。随着军队步步后撤,田产被凶猛的战火一点点蚕食,天灾人祸,谁都掌控不了的事。

 

“我尽力了。”他沉着脸对老管家说,手上抓着的一把账目触目惊心。

 

老管家的腰更佝偻了,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说:“少爷是不是想将我们都遣散了?”

 

尹生不答话。良久,他问老管家:“您在我们家多少年了?”

 

用的是很久没用过的敬词,老管家觉得恍惚,好像多年以前温和怯懦的小小少爷突然又上身,对谁都谦恭有礼。

 

他欠欠身回答:“四十多年了。”

 

四十多年。尹生不用数算就晓得,这个年数,够一个人从青年走到老年,够一个国家从大厦将倾走到分崩离析,够时光轻轻吹口气。

 

“眼见着局势一天比一天乱。”尹生看向窗外,声音里没半点波澜。“情分在命面前不抵半点用,您还是走吧。”

 

老管家摇摇头。“少爷错想了,老朽的命已经折在尹家了,老朽掘下的最后一座墓,只能是自己的。”

 

尹生有点讶异,张张口正想问话。

 

“炸弹不是今日来,就是明日到。”老管家笑得有点凄凉。“您和各房各家剩下的这点骨血,就飞鸟各投林罢。”

 

“好。”尹生一点推辞也无。“这座祖宅,就烦您守住了。”

 

老管家笑得舒展了一些。

 

“我半生唯老爷是从,然而少爷也是我看着从小长大的。老朽晓得你的脾气,多年苦了你了,这段日子也算你为尹家做的最后一件事罢。”

 

“感谢您成全。”尹生微微躬了躬腰。

 

走了没两步,他停下来对老管家深深地鞠了一躬。

 

“说实在的,我敬佩您仍然愿意守在祖宅,而我早已经不把此处作为‘家’了。”

 

老管家的眼前便又浮现出那个一脸倔强的小男孩,不论是不得宠,还是受了什么责骂挨了什么打,他统统扬着脸不愿开口,怀里紧紧搂住自己的琴杆。

 

倘若这孩子血脉里有个家,老管家心想,那么这个家,早就烙进那把小三弦里了。

 

这是尹生同老管家见的最后一面,此后他和这个少爷身份,这座祖宅中全部的喜与忧爱与乐都再没有牵扯。

 

他将抛下一切,去往无路的前方。

 

不两日,祖宅几乎空了。数日以后,一场密集的空袭突降城市上空,旷日持久的炮火点燃了肉眼可见的每一座房屋,也堵住了数十万人的生路。

 

尹生自然看不见昔日锦衣玉食的人怎样沦落街头乞食,也看不见老管家不躲不避同祖宅一齐被烧焦的惨状,他实际已经成了乱世中一颗最微茫的灰尘,举目低头只能想着如何顾全自身。

 

背着一个包袱跌跌撞撞走了极远,身边别无他物可以惦念,只有一把小三弦,琴杆被磨得油光水亮,蟒皮上有点仔细看才能看出来的血渍。

 

他的前路很长,一片茫茫。走不动道的时候,尹生会一次次地想老管家同他说的话。

 

“其实那孩子没死。”他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说出了尹生早已猜测过却无法料定的答案。“他走的时候同老朽现在一样,想守着一座坟。”

 

不用再多说,就知道那艘夜航船驶向了司令的老家。

 

炮火和战争阻断了每一条道路,越前进一分,到达目的地的希望就更渺茫一分。可在南下避难的汹涌人群中,尹生偏偏逆流而上。

 

那些盘缠他得省着用,于是多数时候尹生只是弹琴。

 

弹琴曾经是他唯一的乐事,如今成了他唯一的长处,而这点长处,在挣命的乱世几乎不顶什么用处。

 

他在寻人的途中见过了许多拖家带口的戏班子,灰头土脸的班主带着同样灰头土脸的生旦净丑,摸着了哪块空地就搭好台子唱上一段,虽然场地含糊,然而唱念做打是没一处含糊的。尹生有时也提着自己的小三弦腆上脸去问缺不缺琴师,因而也颇客串过几回老本行。

 

弹出来的不再是最熟悉的那折《桃花扇》了,唱什么戏的都有,更多出喜怒哀乐在尹生眼前轮番上演,他风尘仆仆一脸灰尘的样子,拨琴弦的姿势还是那样:脖颈微微向前伸着,双目微微阖,端坐如同一尊菩萨。

 

当然,台上唱戏的,也不会是黄二爷。

 

尹生常常恍惚,自己有那么几个瞬间,几个转身,几个眉眼看到了景瑜,但是晃神的下一秒就回到现实来。景瑜只存在几秒而已,他再也无法长久地陪伴尹生左右。

 

尹生不止一次地这样暗示自己。

 

都失败了,没有一次成功过。

 

他还在往前走。

 

他不知道,除了往前走,除了找景瑜,他还能做什么。

 

 

黄二爷坐了此生最长的船,来到完全陌生的地方,成为新的人。

 

他把“黄二爷”这个身份整个弃了,像是在自己的身上藏起一个灵魂。有人问起,只说自己叫做景瑜,姓景名瑜。这个格外干净的名字似乎也同肮脏时世并不相配,譬如一块美玉就这样自顾自落在山野最深最不起眼的角落——而它原本是属于戏台中央的,属于喝彩、属于掌声、属于雨点般的手绢包儿……属于戏中人。

 

一座新坟筑在难得僻静的小村落,须得走上长长一段山路才能到达。半山有座百年的古刹,一些武僧一如往日地练功,颇有点不知今夕何夕。

 

景瑜就一人住着一间安静的屋子,某日得闲去山下不远处的集镇走走,回程的时候忽地落下急雨。

 

赶路人无处可去,忙忙地进了古刹避雨。

 

知客僧人奉上茶水,示意他稍歇片刻。景瑜便一边用热茶水捂去湿气,一边打量四周。雨渐渐停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便逐渐被院内僧人习武的喊声代替。

 

景瑜正要起身告别,就看见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僧。

 

他下意识晓得这便是方丈,连忙见礼。

 

习武之人的气质多年亦不会变,老方丈神采奕奕地邀他坐下叙话。

 

“山上村民老衲都见过,唯独施主有些面生。”

 

景瑜便开口解释说自己是逃难来此,才住下不久。

 

老僧一挑浓眉,念了句《桃花源记》。

 

“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他的目光投向院内习武的僧人,周身仿佛自成一座桃花源。

 

景瑜有点好奇地问:“为何这里的僧人都习武?”

 

老方丈笑得爽朗,捻动着自己的佛珠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而后说:“盖老衲并非什么好人。”

 

听得景瑜摸不着头脑,又不好再多嘴问下去。

 

“老衲曾经事迹,好似一名花和尚鲁智深。”老方丈就简简单单一句话揭过了过往的血腥气,倒叫景瑜多出了许多肖想。

 

老方丈不似要避讳什么,不过也不愿多谈,就岔开话题问:“施主倘若有意,欢迎常来。佛前难寻有缘人,如不嫌粗陋,老衲此处颇有些一孔之见。”

 

景瑜忽觉安心,于是笑了,露出颗虎牙来。

 

“洗耳恭听。”他说。

 

送景瑜出山门时,老僧双手合十道:“还未请教施主姓甚名谁。”

 

景瑜心想自己也算是这山寺中人了,连忙也合十回礼:“在下姓景,单名一个瑜字,取美玉之意。”

 

老方丈看穿了一切似的点点头。“景瑜小友想必并非简单之人,老衲便不为美玉落山野而慨叹了,万事万物皆有缘法,何况乱世之中,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罢了。”

 

景瑜被说中了这句,禁不住耳根一红。

 

此后他便常来这座山寺,听老方丈讲些佛法,半懂不懂,却也听得开心。

 

有时他也问些问题。

 

“方丈原是个喋血的武人,”他问,“怎么就落发为僧了?”

 

往日方丈总会找些话搪塞过去,今日恰巧讲到六祖慧能,方丈便停了一停。

 

“方才讲到,六祖慧能原本是个火头僧,却承接了五祖的衣钵。韦刺史曾为惠能设大会斋,六祖便在大会斋上说,‘功德在法身中,不在修福。’”

 

景瑜急切地问:“该如何解?”

 

老方丈气定神闲地看他一眼。“六祖认为,功业和德行都在人身所有的成佛本性之中,而不在行善积德。盖行善积德之人,不过是为求得来世以及子孙之福,于自身仍旧无功德。”

 

他喃喃地念了一段:“若修功德之人,心即不轻,常行普敬。心常轻人,吾我不断,即自无功。”

 

他瞥见景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欲言又止。

 

“老衲试举一例。”他从蒲团上起身。“前朝的梁武帝曾广建佛寺,盛造佛像,四次舍身同泰寺,亦精研佛教义理,著有义记数百卷,梁朝因而佛音梵唱不绝,梁武帝却因侯景叛乱,饿死于台城。”

 

“既这位梁武帝是如此虔诚的教徒,又为何还会惨死?”景瑜不解。

 

“正是此意。” 老方丈重重地一抚掌,“若照佛教因果报应的义理来看,梁武帝的果报并不该如此。而六祖之言实为此:倘若只是造寺度僧、布施设斋以求福祉而不悟自性,终究志虑不纯。若执此为功德,自迷心邪,与人有诤,恣意轻慢,那更是不能解脱的大错。”

 

“也就是说,梁武帝看似虔诚,实则目的不纯?”

 

老方丈立于门前,给景瑜留下一个剪影,声如洪钟。“自大,自满,自卑,贪婪……均是‘吾我’不断、‘我执’深重的缘故,是痛苦之根源,亦是轮回之根因。万物本由因缘和合而成,既无所谓主宰,亦无所谓实体,众生未悟,便错在了执着。”

 

敲钟僧人正一声声敲响寺中的铜钟,钟声洪亮又悠长,景瑜只觉振聋发聩,不知是那钟声,还是为老方丈的言语。

 

他终于是试探着问了那眉眼不动的老僧一句:“有一言诚心求问方丈,倘若是因爱而生的占有与妒恨,是对是错呢?为此以牙还牙的报复,是对是错呢?”

 

“你已明白了一些。”方丈笑道。“然而此事本无对错,该不该释然,全凭本心而已。”

 

景瑜深鞠一躬。“明白了。多谢方丈开解。”

 

时日良久,他再一次回想起尹生。这个人面目还是清俊,并无一点模糊,然而自从那只酒瓶砸出了洗不净的血迹,那温和笑眼,那微弯嘴角都不再柔软可亲,而显得阴森可怖了。

 

他不明白,只是不明白。倘若司令是被穷凶极恶的强徒害死,虽放悲声,他尚可自我开解;但真相揭开,双手沾满鲜血的竟是尚未确证的爱人。

 

他曾与他欢爱,与他唱和,与他同渡戏中人的命运,却栽在了万里长路的半途。

 

 

只知司令籍贯,却不知他乡何处,尹生只能到处询问,一边弹琴谋生,一边继续跌跌撞撞向前走。

 

好在这方土地似乎总比他处的山河快上一步,火热战争点燃了大片疆土,已被蹂躏过的此处已又开始顽强地休养生息了。

 

一弯溪流自不远处的山上流下来,穿过市镇,河岸两旁的垂柳还带着炮火烙下的伤疤。

 

他忍不住挑拣了一块平整些的地面,坐在河岸边拨弄小三弦。

 

当天下午晚些时候,镇子上刚落脚的戏班已与他约定了演出。虽说没有戏台,也不再有满台的喝彩与万金重礼,只剩下潦草的颠沛流离,好在戏并未消失。

 

戏才是最重要的。

 

他拨弄着始终陪伴身边的乐器,相似的念头又浮上脑海。自己白白享受了满身富贵,到头来只守得住一把小三弦——

 

而彼时充溢了他脑海的爱人,又流落在何处?

 

他曾得到满堂彩,得到满怀的碎黄玉,得到高山流水的知心人,他曾裹挟着全身全心的富贵之气,自己却未察觉。

 

如今远走他乡,他还唱戏吗?倘若还唱着,会认出落魄的琴师是狠心的凶手吗?

 

瞧着地上日影,尹生估摸着约定的时刻要到了,于是起身拨开新生的杨柳枝,向露天的戏台行去。

 

故乡的柳枝里,藏着《桃花扇》的每一折,拨开了这些枝条,就能回到初见之时。

 

……真的回到了那一时。

 

香君扮相的人朝前浅浅行了个礼,轻启朱唇,乳莺初啼般问了好,向尹生道:“劳烦琴师,今日唱《桃花扇·寄扇》一折。”

 

怎么偏偏是这一折?

 

尹生怔怔地应允下来,恍恍惚惚地立在一边。

 

戏开场了,人稀稀拉拉,他条件反射似伴奏。

 

戏徐徐向下演着,人渐渐多起来,尹生有些坐立不安。

 

苏昆老同杨文聪你一言我一语,戏台下已有些拥挤,尹生的额头和脖颈都渗出密密的细汗,低眉信手的弹法早抛到九霄云外,他突地站起来。

 

香君在台上,一颦一笑,一行一止,一字一句,一抬手一伏案,都勾走尹生的魂儿。

 

她浑然不觉,在一座简陋的、临时搭起的戏台上,演到投入时,活脱脱香君重生。眼前别无他人,只有奔赴前线的侯方域;这早已不是偏远僻静小市镇,而是美娇娥的旧妆楼,楼边开满桃花,花朵挨挨挤挤,映得美人面庞病态般酡红。

 

她期期艾艾地唱道:“只愿扇儿寄去的速,师父束装得早;三月三刘郎到了,携手儿下妆楼,桃花粥吃个饱。”

 

小三弦的音陡转。

 

尹生把手中之物一抛,像抛掉命运,不顾一切地冲上台去。

 

“景瑜!”

 

他听见自己喊。

 

“景瑜!景瑜!”他觉得自己抱住了什么。冰凉又滚烫。

 

“景瑜!景瑜!景瑜!”

 

香君下不来那座等候情郎的妆楼了,她被钳住了身子,琴师擅自闯入了戏中,妄图用血肉之躯切断早已写好的悲剧。

 

尹生的耳边充满混响——喧闹、咒骂、尖叫、哭喊的混响。

 

他的眼前是花花绿绿的戏服交织擦碰,视物之处应接不暇。

 

那把啼血的桃花扇,是侯方域同李香君定情的凭证,也是悲剧的旁观者。

 

有人将那把扇子猛地抖开。

 

浓重的悲剧覆盖在尹生的眼前。

 

他感到灼烧般的痛,灼烧深入眼球……深入骨髓。花花绿绿的戏服都被黑幕盖住了,视觉感到一丝解放似的轻松,而后是痛。

 

尹生凭本能紧紧抱住已经到手的东西,可是他感到痛……

 

不放手就会痛死吧。

 

像脑海最深处的命令突然启动,他松开手捂住自己的双眼,发出了绝望的嚎啕。

 

嚎啕。

 

泪水被阻断了,只有声音毫无阻滞地前行,却像只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四面八方皆是铜墙铁壁,声音不知道该去何处。

 

他好痛啊。

 

用一只手捂住一双眼,另一只手胡乱蹙摸。

 

他摸到木头,摸到冰凉的颈子,摸到灰,摸到石头,温热的、鲜活的东西好像都不见了,似乎被他的嚎啕吓到了万里之外。

 

他摸到了。跌跌撞撞爬着滚下阶梯。

 

被他扔掉的小三弦,还带着他捂暖的温度。

 

尹生胡乱把小三弦塞进怀里,来不及摆正身体,便哭了出来,不断涌出的盐水折磨着视觉神经,泪水终于一滴一滴地,落进尘土里。

 

偏西的日头陪着他,直到最后一点日光也下山。

 

他累了,呆呆坐着,怀抱着一个充进了灵魂的家,发不出声音,也无所感受。

 

脚步声“沙,沙”。

 

沙,沙。

 

像双有力的脚趿着僧鞋。

 

沙,沙。

 

尹生茫然地转动头颅。

 

“去吧。”

 

景瑜还有些迟疑。

 

是如何有人报说山下市镇里新来的一台戏班闹了事情,是如何有人议论一位琴师忽然疯了又被人弄瞎了眼睛,是如何往日安安静静的山寺嘈杂了半日,或许不是山寺嘈杂罢,是心。

 

这是他落发为僧的第二日,他的心思方丈仿佛全都省得,悠悠地宣了句佛号对他说,老衲与你一同下山去罢。

 

还未等景瑜想好答话,方丈就拍拍他的肩膀说:“老衲本是习武之人,年轻时投师名家,发誓一辈子必除恶务尽。从此与青梅竹马的师妹携手行走江湖,此后多年亦相爱甚笃。”

 

“后来呢?”景瑜怔怔地问。

 

“师妹被仇家杀了。”老方丈左边的眉毛跳了一下。

 

“老衲发誓报仇,手刃了仇人,手刃了来行刺杀的仇人之子,手刃了仇人背后的上家……阿弥陀佛。”老方丈说起杀人的往事,依旧毫不慌张。“后来,老衲才明白,仇怨越报越多,牵扯的人事亦越来越复杂。只要行在江湖之上,便总有一日会死的。”

 

景瑜听得心惊肉跳。“那仇便不报了吗?”

 

“老衲累了。”

 

夜色之下,老方丈看出景瑜的迟疑。

 

“你还恨他吗?”

 

景瑜摇摇头,轻轻地走上前去,蹲下来仔仔细细地打量尹生。

 

尹生茫然地面向他,嘴角却下意识地颤抖起来。

 

景瑜努力地默念几句经文,面对尹生却几乎说不出一个字。他张张口,终于只说:“阿弥陀佛。”

 

他的嗓音早就变了,容貌恐怕也已改了,可惜尹生再看不见。

 

尹生抖得越发厉害,不知是为着冷,还是百感交集。

 

“景瑜……”他长长地喊面前看不见的人,虽嗓音改了,却笃定是此人无疑。

 

“你还……你还唱戏吗?”

 

景瑜跪在尹生面前。“早已不唱了。”他伸手整了整尹生的衣衫。“施主,早春天寒,今夜请入小寺一宿罢。”

 

他双手合十,漫天的星辉洒下来,也倒映进不再有起伏的双眸。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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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发过一次片段,有妹子在评论里捉了虫。尹生所弹的小三弦,是南音三弦,用于伴奏昆曲。

* 很多的灵感来自于李碧华老师的《生死桥》。

* 药的部分算我开了金手指吧。

* “未知苦处,不信神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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