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若凉

用爱来爱

[ 群像 ] 爱的教育 完

* 《爱的成人教育》来了来了(完全不知怎么打cp tag

暂时写到这里,刘可乐说她永远爱大家。




爱的教育

爱的继续教育





07.

 

我当然没有告状,迄今为止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但是那段时间徐均朔和我都不太顺心。

 

我想去找赵越,于是在历史课上写完数学作业,最后一节体育课谎称肚子疼溜出了学校。和我狼狈为奸的人是且只能是刘泉君,他说我真的是猪,问我为什么还要背着这么大的书包。他伸手抬了抬,“重死了。”

 

我说因为我还有作业要写,当代中学生快乐青春任重道远。刘泉君带我坐支线的快速公交,我就坐在最后一排窗边的位置咬着笔头做英语阅读。他气得瞪我:“眼睛会坏掉。”我忙里偷闲地反驳他说你还好意思说我:“是谁近视几百度不戴眼镜走路撞路灯柱?”

 

那是刘泉君十几岁时候的往事,我从来只听过没见过,但要我说,因为忘年的口口相传,那些不到二十岁就认识我的人永远都在我这里留下年轻时恣肆的残影。我爸说那时候他们几个抢着想要抱我,刘泉君胆子很大的样子,跃跃欲试,把我抱在怀里的时候脸都吓白,动也不敢动,我爸问他怎么了,他说:“小孩子好软。”周奇因为工作强度太大又在犯旧伤,方晓东把他推过来,扶在椅背上熟练地指导他抱小孩和使用口水巾。我才开始学步的时候大家都喜欢带我走路,有时回头发现我腿一软摔倒,但其实并不痛,不过是脏兮兮地趴在地上发呆,倒是赵凡嘉每次都吓得不轻。我爸在当爸的过程中越发心大,从一开始飞奔过来抱走我,到最后一定抢先记录下赵凡嘉最精彩的表情瞬间。

 

我知道刘泉君和我一样,也好想去看看赵越。我们是彼此打气,互为幌子,早知道是这样我们两个人的密谋应该顺利得多,我找到他,刘泉君什么别的也没问,只问我:你找别人了吗?

 

没有,我说,除了你我谁也没告诉。

 

我们坐了五十五分钟的快速公交,下两站开始是下班高峰,车厢里人一下子变多,我侧着身子继续翻试卷,感觉自己脑子里都是二氧化碳,只能心烦意乱地把试卷收进包里。刘泉君捣捣我的胳膊肘,说刘可乐,妹,你说万一赵越不理我们怎么办?

 

我说:他不理你都不会不理我的。

 

说得斩钉截铁,但从那一瞬间我就开始后悔。我每晚刷牙之前给赵越发消息,觉得自己在学校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情要讲给他听,可这些话保质期很短很短,拖着的结果就是我只能跟他说:作业写完了,晚安晚安。

 

新的剧院建在湖畔,刘泉君和我一起绕着湖边的健步道走路,因为感到异样的紧张,我很沉默,他为了打破古怪的氛围,开始给我讲民族歌剧的历史。“你听说过雾季吗?”他叹口气,刚起了个头又不愿说了,“其实我好像也只能给你讲讲《秋子》。”我们离剧院越来越近了,我开始产生化学老师站在讲台上一张张发考试试卷时才会有的紧张感,有什么东西拧住我的胃,像在拧一块毛巾。我想是因为赵越也紧张得太明显太明显的缘故——他根本都不回家,只有他一个人根本都不回家。可是这又怎么能怪他呢,他本来也不想让我知道。除了紧张我也帮不了他什么。

 

殷浩伦说这是一部挺重要的歌剧,“被赞助啦。”而且歌剧男主的压力真是好大好大。他还没来得及给我细细讲完整个故事就也开始为排练忙得焦头烂额,虽然他晚上还会回家,但小摩托风驰电掣上下班的场景再也没有见过,换成坐在副驾驶,看着戴宸一丝不苟地把车在停车位上停稳。我早上上学,有时会正好碰上他们一道上班,殷浩伦把车窗降下来唠叨我:路上注意安全!我说好的知道啦伦仔戴戴拜拜!戴宸的声音慢悠悠地从车窗里飘出来,“你把安全带系好。”

 

我迎着太阳赶路,太阳突然好刺眼。

 

放学回家以后我给爸爸妈妈讲事,我说今天在学校我和好朋友传纸条儿,我问她谁是你最好的朋友,她回我你突然问这个干嘛?然后没回答。我忽然就不高兴了。今天做完课间操我们就没有一起回班级。其实我们倒也不是每天都一起走。妈妈当时在给我洗樱桃番茄,放在玻璃碗里搁到我面前,我一边把它咬得汁水四溅,一边委屈翻涌。

 

“我也很想有一个最好的朋友。”我说,“就是唯一的,独一无二的,会在第一时间就想起来的那种。是不是很难?”

 

可是大家好像都找到彼此了。

 

那天晚上妈妈是怎么说的?我盯着脚下,慢吞吞地走路,我身边是刘泉君,和我一样慢吞吞地走着,我想起他问我:你找别人了吗?当时我觉得好笑,他好笨,我要是找郭虹旭,找董攀,他们会耐心地建议我不去打扰赵越,我只能找刘泉君,刘泉君会陪我在下班高峰期堵车,跟我一起坐一小时快速公交。

 

妈妈说我一点没变,说我幼儿园的时候就为这种事大哭过好几次,边哭边抽边打嗝说我再也再也不要跟你天下第一好。

 

“你还记得吗?”妈妈用湿漉漉的手刮我鼻子,“你还记得自己当时要和谁天下第一好吗?”

 

啊呀,糟糕,当然不记得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么这样说我是应该鄙视一下自己,健忘,抵赖,说不察觉的谎,这所有所有的罪状里我最恨临阵脱逃,可这一刻我又突然觉得自己通情达理。

 

“刘泉君,”我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我们回去吧。”

 


08. 

 

就在歌剧排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圈圈突然闲下来了。

 

我本来是不知道这件事的,我忙着对付考试和社团,老师还来问我要不要学竞赛,日记我都快半个月没写,偶尔会有几个瞬间分下心思考把花养死的徐均朔有没有出门流浪。

 

结果有天我因为做值日晚归,碰到徐均朔和圈圈一起出门丢垃圾。

 

“回来得好晚啊,可乐。”圈圈笑眯眯地对我打招呼,“现在这么辛苦啦?”

 

我没想到会在这个时间点碰上他,他们俩就站在路灯正下面,影子短到没有,双球的路灯有个灯泡坏掉过,换成暖黄色,这盏路灯就像劣质的一球太阳和一球月亮。

 

我说没有啦也不辛苦只是恰好今天我值日……我说圈圈你回来啦?

 

圈圈眨着眼对我笑:嗯,演出取消了,回家休息。

 

好在那天我还有超多作业要做,吃晚饭都不要我妈催就坐回去继续抠数学题。查英语单词的间隙我发消息给徐均朔,先发哭脸,再发对不起,再发哭脸。徐均朔没办法,只能先安慰我:不哭不哭。又说:没关系没关系的呀,只是暂时取消。

 

过了两分钟,他延迟发来一个哭脸。

 

我把聊天记录往上翻,发现自己好像很喜欢求助徐均朔。也许是一种类似直觉的东西,在爸爸明确地告诉我学生时代的徐均朔有多么厉害以前,我就能感受到他那些名叫“总有办法的”的态度。我会问他,课间操呆在教室里画板报被其他班的值日生发现还扣了分怎么办,看到同学溜进办公室把试卷上答错的题目改对了怎么办,明明我的解法是对的却被老师判错怎么办……讲出来都是一些很小很小的事情,小到过去以后再看就会觉得好可笑。可是在那个情景里的我,也曾经非常真实地束手无策着啊。

 

徐均朔就负责解答这些,我不好意思告诉爸爸妈妈却又不得不求助的问题。这倒不是说爸爸妈妈总是拉偏架或者息事宁人,只是我才不愿意自己的校园生活显得这么磕磕绊绊。有时候我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就得是徐均朔呢?王上行不行?王上智商那么高。周士原行不行?周士原好会好会安慰人的。徐均朔当然不是最有耐心,脾气最好的那个,但也不会用骂我是猪的行为让我醍醐灌顶。他从不提供解决方案,只是啰啰嗦嗦假设这个假设那个。

 

“那你去找过老师了吗?”他问,“老师说你的解法是错的了?”

 

“我找过了呀。”我委屈又生气,“他说我跳步跳得太厉害,又说解法太怪太刁钻,可这样也不至于一分都不给我留吧!你看从第一步……”

 

“停停刘可乐别讲数学题,”徐均朔说,“我听了头疼。”

 

“原来你是去讨分数去的呀。”他朝我撇嘴。

 

“不是!我就是不甘心。”

 

“对不起啊。”徐均朔突然对我抱歉。

 

“有些成年人太嘴硬了,你委屈也是正常的。”

 

我一下子不生气了,用红笔在试卷上打小圆圈。其实要他说对不起干什么呀,我想,我只是有点委屈而已。一小题所有的分数都被扣掉了,但是其实也没多少啦。我想起在最后三分钟考试时间里自己突然想到解法的欣喜,又不得不急匆匆跳着步骤赶时间的遗憾。徐均朔说对不起当然不能代表全体成年人,我说没关系也不可能有资格原谅面对小孩高高在上的大人。

 

但是好像确实……没关系了。

 

徐均朔看着我胡思乱想时候打的圈,作势要抢我手里的笔:“刘可乐,你觉不觉得,你画的特别像那个……特别像甩甩?”然后他在我画的东西上添了几笔头发。

 

好丑,我被他逗笑:“这还甩甩呢,甩甩都被我爸薅秃了。”

 

我一边在草稿纸上背单词一边神游,最后还是忍不住把手机拿过来,对着那个哭脸,把一句话字斟句酌,删删改改了十几遍。

 

“没关系没关系的呀,”我学着他的语气回复他,不是坏事情和糟糕的消息没关系,是生气没关系,哭没关系,不能每时每刻做个理智又冷静的人没关系,“我也气死了,气到记不住新单词。”

 

徐均朔果然立马催我:“快去背单词!”


那瞬间我忽然觉得,我们好像同龄人。

 

其实很难解释我们之间微妙的亲近,他正式成为我的邻居比其他人都要晚,那时候我已经上小学了。你知道小学生已经记得一些印象深刻的场景,更何况我还有记日记的习惯。那天我爸妈都忙,赵超凡把我领回家,看见我们家门口不知怎么新来了一只猫,立刻和已经蹲在那里的王嘉欣头靠头开始观察。

 

然后从郑棋元家里走出一个我很眼熟的人,手里拿着一盒剪开口的牛奶。“猫呢,”他嚷嚷,“跟着我的那只猫呢?”话音刚落他看到了猫,熟稔地蹲到赵超凡身边,拿着枚瓶盖倒了点牛奶给它舔,小猫舌头卷卷,他的声音很高兴,很新奇:“我拉着行李箱,骨碌骨碌的,这只小猫就跟着我,一路从小区门口跟过来,还进电梯上楼,超乖。”

 

圈圈也从家里走出来,把一支笔夹在脑门上,笑嘻嘻地大呼小叫。

 

“均朔!”他说,“你看看,你回来第一个看的,居然是只猫!”他又对赵超凡说,“均朔一到家就直奔冰箱,翻箱倒柜,真的,我都做好准备,以为他在路上捡了个人。”

 

那天圈圈好开心,真的好开心,因为从那天起徐均朔不会只是像候鸟一样暂时住下,再匆忙返回上海,他是真的真的就此留了下来。哪怕是我现在回想,圈圈的开心都没有被水沾湿,也没被泼上咖啡渍,是保存得又清楚又端正的开心。赖在我家门前不走的小猫从饿得没有肚皮,到被赵超凡和王嘉欣养得眯眼睛看人,然后又生下小猫,他们两个人轮流哄小猫说“到爷爷这里来”,时光荏苒,现在它变成一只老猫,老了也很漂亮的猫。

 


09. 

 

那个冬天我快上高中,也许时间被有意无意划分成段落规定起落,除了猝然赋闲的郑棋元,重压之下忙碌的赵越和殷浩伦戴宸,竟然我自己也经历一件大大棘手的事。

 

总之妈妈知道了那件事。爸爸也知道了。也许他们早知道了,刻意隐瞒是没有必要也不可能的,但其实是——其实是出了点事情让妈妈不得不停止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事情是这样的。我那从初二开始的初恋,我承认过,否认过,隐瞒过也透露过,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变种新说法的初恋,我们晚上会聊天,如果我恰好离开了书桌,恰好没有熄灭屏幕,妈妈或者爸爸恰好来到我的书桌前给我水果或者是牛奶,那就恰好可以看见我说的话。

 

我也忘了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说,总之我妈看到我的聊天框。我说的是:我爱你。

 

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我还没察觉到饭桌上异乎寻常的低气压,把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妈妈突然对我叹气。

 

“和你恋爱的那个男生,是什么样的人?”

 

一下子进入这个阶段,我知道否认当然没有用的。

 

我想了想,看看爸爸,看看妈妈,因为两个人脸上都没表情,我一时间分不出谁更生气。

 

“就,普通人啦。”

 

妈妈笑了一下,把筷子放下来。

 

“可是你对他说了‘我爱你’。”

 

爸爸和妈妈不是没有在我面前说过这句话,但是他们没有用陈述的口吻说过。我机械性地咀嚼着嘴里的饭,把它咽下去,又机械性地夹起菜送进嘴里。看起来我好像在很正常地吃饭。

 

“可是我也常常对我的朋友讲‘我爱你’啊,很激动的时候,都会这么讲。”我说。

 

“这不一样的,刘可乐。”妈妈认真地看着我,“这一样吗,刘可乐?”

 

其实妈妈当然一个字也没有骂我,爸爸也没有像我开玩笑说的那样带着健身房常客我的叔叔们上门找茬。但我觉得妈妈很难过,我因而觉得心烦,非常非常烦。

 

妈妈,你这是被剥离和抢夺的难过吗?我在笔记本上写。笔记本上写满了很多页的回答,都翻过一遍以后,我还是没办法想明白这个终极问题。

 

这句话又被我划掉。妈妈最后问我:“你能对这句话负责吗?”

 

是因为我糊里糊涂又轻率,所以才难过吗?

 

那几天我都过得不太高兴,虽然爸爸妈妈好像揭过了这件事。我走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我的朋友在离家第一个红绿灯十字路口等我,我们夏天喝绿豆汤,冬天喝燕麦牛奶,我到家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有饭菜香味。路过拐角的时候,抬头就能看见隐隐约约看见郭虹旭房间的窗帘上印着燕子。毛二总是会在下楼之后发现自己忘带钥匙,让杨皓晨从厨房的窗户扔给他。暑假的早晨,钢琴音阶的声音还是会从袁广泉家的窗里漏出来。郑艺彬会在老排练厅里弹琴,键盘,吉他,贝斯,男低音在那里唱假高,赵凡嘉和阿拉丁在跳舞,很难说谁跳得更歪歪扭扭,反正又快乐又好笑。我在路上边走边想边气馁,我以为自己收集了好多答案,可是你们看来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啊,可你们还是这么幸福,你们就已经这么幸福了。

 

那年冬天在我脑海里是茫茫的丁达尔效应,下了一场不起眼的小雪,雪珠在马路边路灯的光柱里盲目飞舞。我放学回家,缩着脖子在路边买一只热腾腾的烤红薯,和裹着头巾的阿婆道谢。

 

回头我看到赵越,搓着手在我身后跺脚。

 

“刘可乐,这就不认识我了吗!”他朝我做鬼脸,“过马路之前我就在喊你了啊,你都没听见。”


 

10. 

 

学期快结束,歌剧也巡完一轮。赵越喊着好累,白天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晚上源源不断地被拖着和拖着别人出去玩,休完假又精神抖擞每天按时上班,一切非常顺利就迈入正轨,以至于歌剧入围了国际奖项的事情,我们竟然是听张英席说的,大家的群里闹哄哄,发出百来个祝贺恭喜炮仗玫瑰花表情。

 

他常年都在北京,我对他多少觉得陌生。那时我期末考过,紧锣密鼓地消闲,准备冲刺中考,坐在火锅店和赵越面对面玩手机。

 

“不想去,”赵越说,“太远了,要出国。”

 

“可是这个奖很厉害的。”

 

“演都演过了。”赵越说。

 

“我都没来得及看。”

 

“你专心学习行不行?”赵越翻我白眼,“以后还有的。”

 

我用心不在焉地往锅里下毛肚来回答他,又被赵越打了筷子:“下错了下错了,这是我的辣锅!”“快点捞起来,毛肚要老了!”

 

群里的消息在接力往上跳,颁奖仪式的时间确定,张英席说我到时候给大家伙儿开个直播。我看了两眼:“真的不去?”

 

赵越:“刘可乐,你能不能好好吃火锅?”


我有点恶狠狠地心想,赵越,你最好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得这么明显。 


颁奖当天,小区的网络供应商应该被骂到一直打喷嚏,而在年龄和资历的双重加持下,张英席的直播电话打给了郑棋元。圈圈捧着手机坐在小马扎上,大家激动地围着,恨不得当时当地接一个大屏投影,在外圈的人根本看不到什么,只听到郑棋元突然大声“哇!哇!”了几声,不知道他差点把凳子打翻,如果不是徐均朔眼疾手快捉住他胳膊,他就要把尾骨跌痛。

 

“哇!哇!哇——”郑棋元站起来,对着手机夸张又贫瘠地给不出其他回应,“张英席!张英席!”

 

于是大家都知道是好事了,手机立即被慷慨地传来传去。

 

一块窄窄屏幕,挤不下许多人,张英席凑近手机镜头,努力在挨挨挤挤的镜头里表达诉求:“赵越呢?”他问,“越越呢?”

 

大家收拾了一下溢出来的喜悦与兴奋,七嘴八舌地把赵越拱到最前方,手机交给他拿在手里。我就在他旁边,谁的鼻息喷得我后颈热乎乎的,赵越对着镜头笑,就是笑,一直笑,好吵,我从没觉得他们一个两个人这样能吵,手机屏幕上占满了的是张英席的笑脸:“越越!”他喊一遍,又喊一遍一遍,“你太棒啦,越越!”

 

我悄悄从人堆里溜出来,把手背在身后。这会使我有一种自己立即变成了大人的错觉,仿佛眼前有面镜子,就照出我颔首微笑。我只模糊觉得自己该溜出来,鼻头发酸,眼眶胀痛。我从小被爱着长大,因为辈分的缘故如此张扬如此娇纵,就算举止勉强像样,心里也一清二楚:我被每个人真心实意爱着,我能做恃宠而骄的富翁。因为我是所有人的小孩,世界的底色再灰再暗再糟糕,善良的成人也要给我镶上漂亮花边。我是小孩,小孩是希望,他们为希望奉献。

 

小孩就被豁免,能随心所欲把爱不均地挥洒,没有规律,也不讲道理。如果我今天想要争强好胜,所有人都会为了我做一个输家。

 

可是我这时候,突然好想,好想爱赵越。

 

张英席第一时间打视频电话来,所有人像抢一束婚礼的捧花一样抢着和这个消息打照面,张英席只是在问:越越呢?

 

我倒不是一定知道这个故事,那天我们吃了好久的火锅,因为我让赵越讲了他演的歌剧,虽然他全程都讲角色是这个学生那个老师:这个学生怎样怎样,他的老师怎样怎样……我恍惚又莫名,觉得他得到好多,拥有好多,不仅多,还不一样,可我还是想要捧着一点东西给他。除了空气什么都没有。我快急哭了。

 

我想他对于我来说是特殊的。好特殊。小时候爸爸给我讲睡前故事——我爸真是很笨,别人都讲小兔子和小熊,王子和公主,他却讲梁山伯和祝英台在朝霞一样的烈火里拥抱,化成蝴蝶,我听得满脸鼻涕和眼泪通通抹进睡袋里,一点也没有睡意。

 

我问爸爸:梁山伯和祝英台可不可以不要死?

 

爸爸为难地说:唉……别难过了,最后他们化成蝴蝶了呀。

 

我问:那他们还能认出对方吗?

 

爸爸说:当然了,每一只蝴蝶都是特殊的,每一个人也是。

 

尽管很早以前爸爸就这样告诉过我,我还是固执地、一遍一遍地确认,他对我来说是特殊的。如果别人是一百个特殊,他就是一千个,一万个,因为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敢于、愿意、能够在我喜爱甚至执迷于“圆”的年纪里,让我们都接受一件新的事情。我小时候背诗给他听,月有阴晴圆缺,我问他:越越,为什么只有月亮才有阴晴圆缺?

 

我想说的是,月亮可不可以永远是圆的?但我知道这是个傻问题,他也猜得出小孩子的心。

 

啊,是这样的,他说,因为月亮是最特别的。

 

我四处张望,大家都开心死了,抱来抱去,每个人心里都有最特别的人。最特别的月亮朝我走过来,因为我蒙着泪而显得朦朦胧胧。糟糕了,我两腮都发麻,头脑也昏昏,我还有空想,糟糕了,我肯定哭得像花猫,眼泪糊了一脸,赵越要笑死我。

 

赵越没给我再胡思乱想的时间,朝我抬手,我就乖乖去去抱住他,谢天谢地,赵越只是说,来吧来吧,你想说点什么呀。

 

唉,还能说什么呢。

 

我好爱你啊,我抽抽搭搭地打嗝,我比赵越矮得不多了。嗝。我打嗝,顺势咽下这些汹涌快乐的眼泪,说,大家都好爱你啊。然后赵越抱着我,轻轻拍拍我的背,特别温和,特别轻柔,我发誓,他一声都没有笑,他说,刘可乐,不哭了,是大人了。他怎么,他怎么能,就这样宣布我长大了呢?今天的太阳已经落山,路灯突然亮起来。那一刻像魔法显灵,穿隐身衣的邓布利多按两遍熄灯器,我看到赵越挂着笑偷偷流泪,很漂亮的一颗泪珠在滚,钻石一样。真是好草率又好珍重的加冕,好不经意又好重要的教学,眨眨眼睛就会错过的一个刹那,像蜻蜓把翅膀滑过水面的一个须臾。是的,好吧,他说的对。我是大人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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