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若凉

用爱来爱

[ 黄家袁林 ] 失雪

* 8k,也不是啥typical现背,微量的元与均棋




 

低男中说话声音沉沉,费耳朵,感冒时这一特征又雪上加霜。黄名宇咳得厉害,下午,几束阳光从排练室的窗户锥进来,像那种空心的透明冰凌,隐身的万花筒,很规整的圆柱梯,灰尘在柔光中四散飞舞。他感冒有半周了,正是来势汹汹的时候,半地下的排练室里,每个人都被感染到了似的,替他觉得难受。

 

“要紧吗,名宇?”袁广泉问他。

 

袁广泉站在那几束柔软的阳光中间,被分割出明暗的界限。他背脊挺直,把剧本抓成一个圆筒握在手里,伸到身后轻轻敲自己的左肩。他也累了。这间排练室本就是废弃教室改的,充满了疲倦的气息,墙壁刷成一半绿一半白,边角已经脆得翘起来,袁广泉右手边摆着一只半打开的鞋盒,角度就像那半扇卡住了合不拢的窗户,天气往冷了走,风就肆意地溜进来。

 

黄名宇对袁广泉摆摆手,示意没关系,又离开自己这一场的站位去找热水杯。他咳得眼泛泪花,视线朦朦胧胧,看袁广泉都像被高斯模糊过。模糊的广泉Q把剧本扔进鞋盒里,扭头对导演说,“要不我们先停一停吧。”

 

视觉力有不逮,听觉倒还是清晰的。袁广泉的声音有芯,不蔓不枝,黄名宇捧着杯子,咕嘟咕嘟把热烫的茶水往喉咙里灌,感冒的不适很快被另一层更深的忧虑掩盖:担心自己嗓子坏掉。

 

他想起几年前认识的一位姓董的朋友,刚练声乐时是男高音,不是什么天才,每日只是勤加练习,偏偏又生了病,蛮严重,差点失声,病好后再也唱不上小字二组a,逐渐逐渐,竟改唱起男低音来。“老天给你什么音域,你就得唱什么。”他遂以亲身经历对黄名宇感慨。那时候他们二人还念大学,在几次国级的比赛中萍水相逢萍水再相逢,都拿不上什么特别好看的名次,只是误打误撞脸熟人熟,说这句话时神色也还是稚嫩的,甚至于觉得老天给安排的峰回路转,并没有什么不好。

 

那时候他还未曾意识到,能再被指一条明路是多大的幸运。

 

现如今黄名宇二十四岁,学音乐的人倒还好,全凭稳扎稳打,大多觉得考学多去一两年,不算磋磨,每个人的心都还经年累月是一汪理想主义的火塘,半推半就地开始摸爬滚打。他人很妥当,总能交到朋友,再在阶段性的困厄中被适时拉上一把。朋友也都是苦中作乐的。

 

譬如他在雍和宫附近的肯德基,莫名被一个有点丢魂的男人喝掉半杯可乐,误打误撞受他赔了一只全家桶,看着那人觉得说立马要去卧轨也有人信,聊了聊,知道是唱歌剧的,还留过美。又去半地下的livehouse听独立乐队,大冬天一大摊人熙熙攘攘挤一窝,蹭出热汗,台上主唱把帽子一掀,说大家要不要买我们自己开发的周边?于是黄名宇去买,后来才明白主唱大人是多么恐怖的高材生。都有过很光彩太鲜亮的时刻,认为自己早混出头了,必将一生顺遂无忧,现在却还是一视同仁地被生活推搡着,走得有点踉跄。看来生活是曲折的,螺旋的,老半天拐不过去一个弯。他们尚且——黄名宇想,他们尚且如此,我的苦倒是应当的了。

 

他连对自己都能这么想,这份忍心唯独在袁广泉身上不起作用。

 

这个男人站直了就是一棵白桦树,白桦树彬彬有礼地向人鞠躬,谁也不好拒绝。导演看看旁边坐在旧沙发上的自己的女朋友——小姑娘正入迷地跟唱rap,将男友的戏剧事业暂时搁置脑后——今天也没几个人正儿八经地心思还在排练上了。事实上这就是个有点倒霉催的不太专业的大学生剧组,胆大包天地公开找人,从灯光到音效都是孩子随便捣鼓玩个新鲜,抓了几个演员来,也没一个是正经表演系教出来的。

 

人家敢找,黄名宇敢来,也不赖。主要是他身上确实还有点余钱,不济还能跑去新朋友胡浩王上那儿蹭着,只是闲太久了,闲得发慌,再这么什么都没得干,连忧愤都没处使,不说辛苦,只剩好笑。他是硬着头皮跟家里人说了诸如不混出个样子来就不回家这种狠话的人,说完自己都怵都窘:这哪像他。眼见着出人头地遥遥无期,于是就算是穷得只剩无知无畏的剧组,他也去敲门。

 

全本现在一共五个角色,就碰上袁广泉和他两个同命相怜的,在北京团团转的迷路蚂蚁。浓度够高的了。

 

纯属偶然,也是必然。看到剧本以后袁广泉坐在他身边轻轻笑,说好巧,我以前在莫斯科念书的时候,也在餐厅勤工俭学过。

 

“但是他们可能不会把契诃夫书信集里的话贴在墙上。”他说。

 

于是黄名宇就叫他Q了。是剧本里他那个角色的名字。他才开始叫Q,袁广泉还很不习惯似的,隔了几秒才回过头来看他,“干什么?”瞳仁亮晶晶,疑惑很真诚。黄名宇露出牙,一叠声地喊他,Q,广泉Q,QQQ,没什么,就喊你啊。袁广泉不知道对他的入戏应当抱有怎样的态度,无奈地笑,“不要这样!”

 

袁广泉,或是袁广泉Q,第一次排练后两三天,黄名宇就已以白描手法,勾勒出他以前的人生轨迹。那时他们从大学排练室走出来,排得久,天色发黑,夏日早过去了,晨昏温差已经扩大,南方人黄名宇缩头缩颈,捏住剧本纸筒的一个角,冷得跺脚。袁广泉好一些,呵着手说,名宇,我们去吃点热的吧。

 

那地方也不繁华,不过北京嘛,太大了。袁广泉拿着菜单,看上去轻车熟路的,他回身讲,老板娘就站在一边速记,然后吃食堆得满满,小山一样,黄名宇看着对面的人在胡辣汤里撒辣椒面,把汤勺用纸巾擦拭过才塞到碗里推给他,心里有怯,不得不硬着头皮接下,热腾腾的气味先涌到鼻腔了。在热乎乎的蒸汽里,袁广泉显得红润而喜悦一些,支着颐对他解释:“这些都是我的家乡美食。”黄名宇低下头努力把辣椒面搅拌开,头一次意识到袁广泉是个河南人。

 

他们剧本设定是在家很神神叨叨的餐厅,据说坐落沈阳老城区,从餐厅老板的台词里可以管窥——他说,“这里离远东很近,来去非常方便,我经常坐上两小时飞机出境和毛熊们一起吹瓶!”至于这个角色,人手实在不够,是把挂靠的指导老师拉来演的。不过倒意外很合适,黄名宇想。老师的确是个漂亮又飒气的东北男人。他们都很合适,只有他自己,一个活了二十来年也没有见过雪的人,抬头看到的第一个剧本,竟然叫做《失雪》。

 

剧本排到手术情节,袁广泉把毛衣捋上去露出半截小臂,安安静静躺在餐桌(其实是课桌)拼成的平板上。根据剧本里糊里糊涂的描述,他丢失了一片原本镶嵌在肌肉组织里的雪花,六棱柱形。黄名宇站在一边,为剧情里的医生递送手术刀,还记得刀尖朝向自己。不知道戏剧是否容许漫无目的的发呆,他就在剧场里,在演区中发呆,蓦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在暖洋洋中午去碰仙人球,手指被刺扎伤;下一个场景就闪到去看老医生,老头以打火机的火头燎针,酒精消毒,戴上老花镜将鼓出的水泡戳破,划出十字刀口挤出脓血。刀口很小,因而疼痛并不明显,但他因此发了很久的烧,耿耿于怀。

 

那次他也没有失去什么,但袁广泉是不能失去雪的。

 

在转炉烧饼和胡辣汤的气味里,袁广泉开始谈起莫斯科,他话不多,却句句落在点子上,不知是不是食物加深联结,黄名宇嗦着焖面,觉得自己很能懂得。讲着讲着袁广泉有些兴奋了,他一兴奋便容易讲一些诗化的东西,挑着眉毛说老居民楼的楼梯旁倚着一面全身镜,映照出对面门上釉彩鲜亮的火红色大丽花;又说起四月到九月漫长的莓果盛宴,树莓躺在绿色塑料盆里,堆得冒尖。

 

风卷残云一样吃了很多以后,黄名宇总算通体暖和过来,有力气双手插兜,和袁广泉一起在夜色里走。他在剧本里有段无回音的独白:其实我是来看雪的。我是南方人,从来没有见过雪……我觉得还是得看看雪,我一直想看雪。广泉Q,他问,今年北京会下雪吗?

 

不知道。袁广泉和他都是第一年来北京,住在五环外物价相对低的地方,一个人多少还有点在北方存活的经验,另一个人完全是赤手空拳抵御凶恶的陌生。他们因为共演一则不成熟的话剧作品而结识了,在偌大的、冷空气来袭的城市里保持一些稀薄的关联。他们常常在排练结束后结伴走出,两个人都非常认真,即便是面对这种一团糟的文本也试图做更深入的人物分析。

 

“你到底是在什么时候爱上我的?”袁广泉问。黄名宇的心立刻像被锤击了一下,有点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他刚刚余光瞄到天上有一束细长明亮的航迹云,像利刃割开发紫的天幕。现在利刃飞向他的心,就在心口悬着,等待审判了。

 

袁广泉又补了一句,“我是说Q。”

 

黄名宇心口的刀刃飞离了。他是在说剧本里。彬彬有礼的侍应生,礼服上没有一个褶,每天迎来送往许多抓住希望的客人,为他们置换镶嵌在体内的“爱情晶体”。误打误撞跑进餐厅的顾客wu,是唯一一个没有要求的人,说自己是个南方人,只想来北方看下雪。“我觉得还是得看看雪,我一直想看雪。有没有晶体倒是无所谓。”结果他猝然见证了因为疼痛而倒地的Q,看着医生从他体内取走一枚雪花。也许是袁广泉让Q有了一种鲜活的魅力,爱来得自然又宽心,因为虚实之间,黄名宇放心,这是假的。

 

“他在……”黄名宇顿了顿,换了个人称,“我在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那是很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我问你要一杯热茶,但是这个地方居然连热茶都没有。”

 

“我很害怕,我想赶紧走,但这害怕不是来自于你,你简直和这个昏暗的、秘密的地方格格不入,所以我反而对你感到很亲切。在第一场的结尾,我们就有了一段独处的对手戏。我碰了碰你的手背,安慰你,你痛得顾不上回答我。”

 

“而你又是个很好看的人。”他想了想,鼓起勇气说,并且抬起眼睛,要与袁广泉对视。

 

“啊,是这样的。”

 

袁广泉只是说。

 

他们在路上漫长地探讨角色塑造,有时累了,就进行一些没有意义的对话。你在干什么?黄名宇问。袁广泉举起手机,把手藏在袖子里拍摄一棵光秃秃的树。我在记录。他随口回答,我在和阿呜走路——黄名宇在剧本里的角色叫wu,袁广泉就以这样的昵称来报复他:他很会取一些甜甜蜜蜜的小名字。

 

黄名宇在隔他三步远的地方说:“你没有走路,只有阿呜在走路。”

 

袁广泉收了手机,安抚地朝他笑。不是多认真的安抚,只是一种示弱的情趣。他们拥有彼此的微信号和手机号,知道对方的常住地址,能够在第三次浪潮之后的信息化时代较为顺利地联系到彼此,如果愿意,还可以通过寄送快递或登门拜访的方式再人为制造一些关联,依例算是比较亲近的关系了。

 

但他也没想到。


那天黄名宇正和新的房东签完租房合同,新房就在左近,租金几乎没涨,但房间不再是一层,可免除一些潮湿的问题。理论上他可以立即入住,不过搬家需要一些时间,于是他还是打算折返到旧房子处。然后袁广泉就打了电话来。

 

“名宇,我暂时没有地方住了。”接通了电话,袁广泉说。

 

黄名宇嗡地一下。通话界面跳出来时他就有预感似的心里一沉,觉得是件什么重事:不是郑重的重,是严重的重。

 

“别急,你别着急。”黄名宇说,其实听筒那头的人说完那句话以后只是在呼吸,着急的似乎只有黄名宇。

 

“你现在在哪里?”

 

袁广泉还不说话,黄名宇有点慌张,于是他就一直问,只问这一句,问得脑袋空白。天色很暗了,天色一旦暗到一定程度就会黑得飞快,他蹲在路边,两手空空,把手机夹在肩膀和右耳之间,在匆忙来临的夜色里听到袁广泉说,“没关系,我刚刚突然胃痛。”

 

哪怕再狼藉的地步,他也依旧陈词平稳,口齿清晰,“但是你接通电话以后,好像就不怎么痛了。”

 

他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们到底又做了什么?黄名宇其实是想不明白的。他怎么就能被当作是止痛的药剂了?毕竟这是一项很郑重的能力。似乎是莫名其妙地,难以承受的依赖就交到他手上了。

 

但又是轻飘飘的东西。毕竟袁广泉也没有要他黄名宇做些什么:他只是接了个电话。他也做不了什么,虽然他很不甘心。

 

“你到我这里来住吧,Q,”黄名宇避重就轻,“我换租了一间新的房间,暖气刚刚修过。”

 

袁广泉到底有没有说好,也不记得了。不过他在手机听筒里听到,那里有拉杆箱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

 

因为天气实在太冷的缘故,那半扇卡住的窗户变得没有办法被容忍,这天他们结伴到排练室来,看到那位演餐厅老板的郑棋元老师扶着一只凳子的边缘,忧心忡忡地看着站在凳子上够窗户的人。窗户被小心翼翼地费力拉扯了很久,终于“啪”地一声合上,那人随便拍了两下手,草率地把灰拍去一些,搭着郑棋元肩膀就跳下来,然后就嚷着要看看狗怎么样了。郑棋元也不恼。

 

人是陌生的人,狗也是陌生的狗,黄名宇回头,确实有只狗,蜷在沙发边的一小团阳光里,也不跳上来,一身都灰扑扑,偏偏眼珠黑葡萄一样,把人看得太不忍心。郑棋元对他们说这是他找来的Pixy——剧本里那个没有真人出镜的角色,看上去是随便凑的一个名字,倒真的有含义,是小精灵的意思,于是郑棋元就逗那个人玩一样喊他:小精灵小精灵,又说他跑进来的时候,自己都没发现身后跟着一只发抖的小狗。

 

遗憾的是黄名宇那天一整天都有点状况外,几乎很快就忘了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只记得他新新鲜鲜地到处看了一阵,说太冷了这也,你们排练不会冷的吗,快要下雪了吧,如果下雪我就不走了,我还没在国内看过下雪。

 

郑棋元也没问,就有点疑问地说,哦?

 

那个年轻男孩子便急匆匆地解释,我在莫斯科看过的呀,好大的一场雪,把琴都冻坏了。我那天穿了特别特别厚的鞋子,这么长——他比划到小腿上方——的雪地靴。

 

他拿胳膊肘轻轻地撞袁广泉,袁广泉知道他的意思,低声对他说,莫斯科确实是很好的。

 

说起来,是这样的,没有人会不爱自己二十岁时生活过的城市。恨也可以,但袁广泉显然不会恨,恨总体来说是件不怎么体面的事。

 

他喜欢坐在飘窗上,下雨天尤甚。雨水在磨砂玻璃上不断积聚滑落,袁广泉说这像他习惯的莫斯科:“我那时候常常很长时间不出门,需要朋友三请四邀。”

 

黄名宇还是觉得这一切发生得突然:突然就搬进新房间——虽然他手头紧,租了楼层顶头面积最小的那一间,好在突然他就有了室友来和他分担租金。黄名宇说你来和我住吧的时候,自暴自弃,本来还有点觉得袁广泉不愿,而对方用了不长的时间就答应下来,并对他礼貌致谢,非常礼貌,甚至有几分生分。真的很谢谢你,阿呜,他说,甚至还生发了一些感慨:如果没有朋友,我都不敢想象自己这些年要怎么过。

 

他当然依赖他的朋友,他们是他提篮里形状不同的甜美曲奇。如果没有朋友,这些情绪应该缝进什么形状的容器,应该揉进一块多大的面团里呢?袁广泉已经好厉害,学到步步踩点,烦恼时食用巧克力,沮丧时轻尝黄油,行差踏错,几乎没有。黄名宇偷偷翻阅他过去的蛛丝马迹,都被有记忆的互联网存留:袁广泉穿燕尾服,别着浆得硬挺的领子,因为背脊挺直而不费吹灰之力就显得意气风发。几位朋友离乐池极近,几乎贴在管乐身边,在谢幕时对他肆意地笑和喊叫。袁广泉都知道,都理解,此刻的人遐想他曾经的潇洒,谁不爱潇洒,骑马倚斜桥,他自己也是怀念的。可是真苦恼啊,好时光岂能召之即来,又挥之不去。

 

除此以外,黄名宇并不知道他在俄留学时生活如何——那是此前的,他来不及观看或参与的一段经历,他只从只言片语中捕捉到那尚算得上是意气风发的岁月。以及,袁广泉身上那点俄式的血脉,与他相融得太好,简直像是与生俱来。他的朋友们多爱重他,尽心尽力托举他优雅的野心。想到这里黄名宇未免生出几分自怨自艾:我和你明明是两个不服输的人,却只能在斗室中相互陪伴。

 

而且袁广泉留宿的第一天他就睡过头,这也是有些糟糕。不知是什么使他太疲惫,似乎连大脑也拒绝回忆。只记得他醒来,翻身看了眼时间,还未从睡梦中重建清醒意识就又睡过去,只恍惚觉得古怪,因这张床上不该只是他一个人。

 

然后是听到了袁广泉关门的声音。黄名宇恰在此时被惊醒,只来得及积聚起散乱的心神,含糊应一声“嗳”,自以为声音够清明,没想到立马被袁广泉听出来。

 

“你是不是又睡着了?”他走过来,不是诘问,声音很愉快。

 

不仅睡着了,睡相还不太好,明明醒来半刻,又昏昏沉沉,睡虫入脑,一歪脖子就人事不知,现在脖子好酸,被子被无意识地捻出皱痕。袁广泉捏捏他的脖子笑他:“睡得眼睛都睁不开。”他指肚凉丝丝,黄名宇被这触觉打败,毫无攻击力地向他笑,好傻。

 

然而袁广泉就算觉得他傻,也不会讲出口,他只会讲:“给你买了早饭。”又让让身子,向他示意就在门口的流理台上。

 

这让黄名宇很受用,受用到愿意卖乖。他半个身子陷在被子里伸懒腰,“Q啊,你不能这么纵容我,真的。”

 

这话简直要惹人嗤笑,仿佛他有多么不愿意,其实不过是恃宠而骄罢了。但说完这句话黄名宇就惴惴不安起来,他倒不一定有清晰的认识,只模糊感觉到自己这就是在消耗这份纵容了——如果它是可消耗的话。他逐渐清醒过来,想起前一天发生的事情。

 

就连在梦里,黄名宇也一遍遍地念剧本里的那句台词:Q,让我爱你吧,我可以爱你。

 

一句他很喜欢的台词,带着一种罕有的情绪。袁广泉以学术讨论的严谨和他讨论过自己听到这句话时的神情。“我的台词简直不近人情。”他轻松地抱怨。

 

“不就是你这样吗?”黄名宇说。“不是不近人情,是想要明白。”

 

那是半场Q和wu的对手戏,袁广泉诚恳地看着他,一直问他为什么。

 

“我是想问,你为什么要爱我?你把救我率先当作了责任,没有任何人要求你这样做,我也不需要。”

 

黄名宇在自我拷问的沉默里坦承:“爱没有给我理由。 ”

 

“为什么?”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雪。 ”

 

刚开始说到最后一句时黄名宇感到发笑,又困惑。袁广泉始终看着他问为什么,导演很爱他的眼神,说纯净得像鹿,可黄名宇觉得他的目光实际上不太像鹿。但长久以后他才明白不太像的缘故:袁广泉的眼神里没有天然的怯意。

 

到底什么样的人更懂得爱,会辨别更多爱,有勇气索要更多爱?是从小把爱当作主食,顿顿不缺的孩子,还是逢年过节,才眼巴巴看它从房梁上被取下,悭吝地分到一小块的孩子?前者未必不不会浪费,后者未必有一个健康的胃袋来承受。被爱修补的心从此能嗅到爱的气味吗?它能准确地格挡恶意吗?还是已经成为筛子的器官,更容易淘到宝贵的金砾?

 

或许不是这么算的。总归对爱有求知欲的人能懂得更多的爱。

 

爱袁广泉真是太简单了,爱他有无数个理由,像爱象征和平的鸽子,象征热望的火,像爱恢弘的艺术品,爱弥漫在我们周身的某种气息,爱星星一样遥远的未知。黄名宇几乎是刚认识他就预备忘形,但直到那一天。他后来才知道袁广泉是怎么来找他的,他连行李箱都没有装满,袁广泉什么都没有说,但第二天的新闻铺天盖地报道了那场火灾。虽然只报道了半天。

 

黄名宇折回他还没有收拾的新房间,还带回一个人。他两手空空,一身空空,这间屋子里除了一张床一只枕头几乎没有其他,拉开衣橱是空的,每一格抽屉里只容纳灰。怎么会这么狼狈啊,人在空虚中只有做爱为生。他推开枕头睡下的那一刻,被窗帘和窗户缝隙中的夜晚微光覆住上半张脸,袁广泉在他身边,是一团逐渐降温的雪。差一点,就差一点。

 

你知道雪很快就会融化的。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一本书里,有一个如梦似幻的雪天情节,说男主人公黑甜一觉醒来,窗外雪色如此晶莹,映在窗格上如同日光。雪在夜里悄悄堆积,又在真正的太阳下逐渐消融成泥。隔天黄名宇也一觉醒来,日上三竿,仍并不感到舒服——他把唯一的一只枕头推给袁广泉枕了,自己平躺在床上,睁眼后胡乱应了几句话,袁广泉不再回答他,起身把远离他的半幅窗帘轻轻拉成一束,高兴地说,“太阳真不错。”

 

黄名宇揉揉眼睛“嗯”了一声,算搭理他。他生在南方长在南方,太不习惯北方夜晚恶狠狠仿佛要杀人一样的冬日,因而很贪恋这床蓬松的新被子,不愿清醒。

 

“我说,”袁广泉见他没有要坐起来的意思,轻轻拍了拍被子,“起床啊,名宇。”

 

黄名宇那时还当他是要开始山中高士晶莹雪一番的,结果这人只是催他下床,很认真很急切地对他说明,“要趁现在赶紧晒一会被子。”

 

咔,像有什么锁卡住的辐条终于弹开了。他好像刚刚想起来昨夜是怎样的一夜,他们或许只想背靠背睡上一晚的,大概抱着睡一晚也不是不行,因为太冷了,冬天根本就不是人过的日子啊。黄名宇因此无数次胡思乱想,说不清是哪里失控了,他们不仅抱在了一起,还那么恶狠狠地搞在了一起,与其说是因为爱的缘故,不如说是因为冷的缘故,因为填补的缘故。触觉神经感受到对方的皮肤温度逐渐上升,就是寒夜里情欲的功劳一件。做爱可真是彼此取暖的捷径。

 

这样说来,做完就应该趁机入睡的。可黄名宇被窗帘缝隙中透出的微光拂面,轻而又轻地翻了个身,鬼使神差伸出一只手臂搂了搂袁广泉。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熟睡时留给他的背脊也是挺直的,情热来得快去得也快,黄名宇不甘地想,一个再耐寒的人,体温不也是37摄氏度吗。

 

“还要晒被子吗?”黄名宇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却不敢去握袁广泉。

 

袁广泉好像看出他的犹疑,捏了捏他的手心。

 

“日子总是要过的啊。”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可是黄名宇听懂了。他的剧本还扔在被子上,里面有句使他发笑而摸不着头脑的台词。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雪。 剧本里的wu说,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雪,他用这句话求爱。不,与其说是求爱,不如说,他是用这句话来解释了爱的发生。

 




-fin-


* 《失雪》剧本我也写了,为了完善一些剧中剧设定。不过写得太垃圾了,所以我不遗余力地骂了这个剧本(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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