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若凉

用爱来爱

[ 许药许 ] 从头再来

*这是一个无差,ooc,原著向,时间线接在尾声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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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悔斋里黑漆漆,静悄悄,许愿独个儿坐在沙发上抽闷烟。

 

他一没瘫着,二没躺着,屁股只沾了三分,手肘支在膝盖上佝偻着。三十岁上自认也算是半个老烟民,今儿晚上头一回打火燎着手指,现如今两根手指夹着的燃了大半的烟,星火颤颤巍巍抖抖索索,他跟饿了仨月的大烟鬼似的凑上前猛吞了一大口,立刻胸膛起伏地呛咳起来,气儿都要出溜完,这么咳着还得拼命把声音压下去,不叫给里头那人吵醒了。

 

一想到这儿许愿又气闷,闷得恨不得给自己先来上一串大嘴巴子。

 

要不怎么说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嘿。现下他这里屋里就躺着只金贵的大王八,前身是叛出家门、隐藏颇深的老朝奉得力爪牙,再前身是人模狗样的玄字门接班人药二爷药不然,此刻是人人得而诛之——不,许愿得而诛之的落水狗,可他竟还敢腆着脸皮于晌午过后轻轻敲响四悔斋的门,半大天时候一转,恐怕已经躺在许愿那张硬板床上睡了个透熟,徒留许老板一人蹑手蹑脚地提溜着茶壶烟盒出得门来,还顺手贴心地给他掩了被窝。

 

他大半夜抖得帕金森似的,还要抽这烟,就是被他愁的。

 

与药小二爷的重逢,恍然如梦。大副在电话那头才与他吞吞吐吐地说到“……万一真有人从那儿登陆,就算是偷渡入境了”,他登时左右眼皮一块儿跳起来——不知是福是祸。

 

几乎是与此同时,敲门声就轻而清晰地响起来,叫他又回到梦魇。

 

冲绳海域大风大浪,汹涌波涛深沉黑暗,仿佛能连人带时空给人吞个尸骨无存一般。许愿从海上回来之后好些天,一闭上眼就开始做晕船的噩梦:伏在栏杆上哇啦一声吐了一甲板,前头一个避无可避的大浪头打来,海水把人浇了个透心凉,争先恐后灌进他七窍。待得他顶着满头满脸苦咸味儿勉力支撑着歪在一边时,这艘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大船,已经歪在一边儿岌岌可危了。

 

药不是说,这是许愿深潜五十米往下还经历了剧烈搏斗的后遗症,建议他规律作息,“或者我给你找个医生心理疏导。”许愿谢了他的好意,但没同意。这是药不是能说出的话,也是他唯一能给的建议,许愿心里门儿清:药不是和戴海燕这两口子,总是从理性客观角度分析全部事宜,但心结不易解,一颗热心哪能是条分缕析就切割整治得明明白白的?

 

但许愿也清楚,他总不能指望药不是一针见血地给他开个药方,叫他满世界去寻弟弟药不然去,“寻着了,你这心结也就解了。”这满口“哥们儿”,模样油头粉面,眼波流转动情迷人却没人拿捏得准的浑小子,是他许愿受了生死拜的兄弟,是狠命往他身上捅刀子的仇人,端着嬉皮笑脸混不吝的壳子游走三教九流,又极偶尔露出疲倦严肃的缝隙来,偏偏叫人拿他一点没辙儿。他也是药不是的至亲,海归精英脑子多好使也摸不透看不穿自家心里藏事儿的亲弟弟,唯一句朝老实人大许透的口风,竟然是“药不然待你和别人不同”。

 

轻描淡写的。大案将结,船行公海上,无星无月,药不是短暂失态后又恢复了冷静理智的样子,虚虚搭着栏杆。这话是交代什么,又是梗着谁呀?他许愿当时脑子一热就想脱口去问,可那天发生的事儿已经多得人疲身疲心,他赌着口气,倏尔又不愿再提。

 

他原本再不想提了。

 

人生已过而立,总算大风大浪里完完整整走一遭,也算不辱使命。他心里还惦着黄烟烟,惦着总板脸不苟言笑的方震,与药不是戴海燕这俩人此后也不会断了联系,但五脉众人面目模糊,汲汲营营,许愿是一点掺和的心思也无。许一城旧事已了,他有多少心里话同长辈倾吐,估摸着也只能在三节一炷香前含含糊糊,最终都化成一句“结婚尚未成功,不肖儿仍须努力,其余什么都好,您老们放心”。

 

许愿竖了三指对天发誓,他真是不想再提了的。

 

若是要讲他和药不然的事儿,三天三夜也说不完。那人勾肩搭背喊他“大许”,涎皮赖脸挤进四悔斋的古井无波掀起风浪来,半推半就地推他入局,料定了他不会半途而废,必然一管到底。软肋给他捏着,人心给他鉴古的一把真本事看得透透,许愿真是恨他恨得,恨不得化身鲁提辖,攒着劲儿三百拳都打那镇关西。他要和谁去说呢?说他平平淡淡这么多年来唯一给掏心掏肺的那人,捅了他一个对穿,又叫万箭穿了自己。——要真给万箭穿了才好呢,恨不得他死了。

 

可惜啊可惜,不遂人意。药不然伶伶俐俐,又站在四悔斋的门外,仿佛离开了,杳无音讯的这些日子,对他而言就只是去潘家园遛了个弯那么简单。

 

他发型换了,剃成精神气儿足足的板寸,越发显得人又俊朗又清爽。白净面皮黑了不少,相应地那些油滑气也褪了不少,叫许愿看着一愣,一时间不敢认。他也瘦了,两边腮都有些收。许愿几乎忍不住眼眶一热,“这么久你去哪儿了”顺在嘴边就要出溜外来,硬生生被自己拗了回去,变成“您找谁”。

 

“您这是找谁来?”许愿板着脸拉着嘴角问,却忍不住眼皮一跳。

 

药不然规规矩矩答:“许愿,我找许愿。”

 

他都晓得。

 

不是五脉白门的唯一传人许愿,不是佛头案兢兢业业的大推手许愿,不是为着真假《清明上河图》在香港好生风光了一回的名人许愿,不是眼睁睁看着老朝奉倒台的许愿。那么多惊心动魄足可以拿出来做谈资攀交情,药不然提起任何一桩都够许愿登时翻脸把他赶出去一辈子不要见。可他没有,许愿的名字前头,光秃秃什么也没有。

 

他许愿可以推翻过去所有事儿,什么也不认不应,哪怕脱了胎换了骨呢。但他还活着,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地活着,他还是他。

 

“我恨不得……”许愿心里翻江倒海,话只说了一半,后半截儿咽了下去。

 

药不然清清朗朗一双眼睛,过去那点糊涂的狡黠躲藏的真诚虚假热情下的疏离,都被剥得干干净净,剩下了,剩下什么也没,但好像什么都知道。他顺着说:“我已经死过一回了。”

 

八个字,轻轻松松脱口,像在说“哥们儿今晚给我来点猪肉白菜馅饺子”,陈述不相干的死亡,没有任何外显的情绪,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可不是死过一回么!一天深潜两回,末了大张旗鼓炸这么一下,人人都当他葬身大海。许愿心下大震,下意识想蛮烈性地讽刺他一句什么,然而无可辩驳,张张嘴说不出口,扭头一看电话机还没搁好,想起和大副讲了一半被打断的对话,想自己方才中了蛊了话筒一扔就往门边扑,想得心烦,一发儿直往屋里走。

 

药不然也就无话,跟了进来。

 

他本是个最热闹的人,这会儿却格外地沉默顺从,没让他坐他就杵在墙根,没给他水喝他就坐着舔嘴皮儿,没问他话他就一个字不响,眼光倒是没离许愿半步,盯得他半是发毛,另一半不愿承认的舒坦。

 

既然药不然姿态做足,晾着他于己于他于真相都无益。许愿暗自下定决心,心里一横,暗暗攥拳想,那来就来吧。

 

 


许愿和药不然分坐饭桌两头。

 

“你身上……你身上背着两条人命。”沉默了半晌,许愿从心里翻滚汹涌的话里挑挑拣拣,把最叫他心里发紧的事儿拎出来。

 

药不然“哦”了一声,扯着嘴角笑了笑:“哥们儿放心,明天就去自首。”似乎这压根儿不是什么事儿,而他早打算好了。

 

就这点漠然又让许愿觉得刺耳:“何必呢你这是?”

 

“大许,你这说的。什么叫何必?”药不然似笑非笑地睨过来。“想不到你这浓眉大眼的也叛变了是吧?要你是觉着自首没必要,那我呢干脆省了这一道,吃牢饭又不是什么好事儿。”

 

“我不是说这个。”许愿瞪了他一眼,声音沉沉。“你全部这些事儿……这是何必呢?”

 

“全部这些事儿”,这个概括,没明说,但他们都知道。从初识的斗口,到香港,杭州,九龙寨城,冲绳海上,林林总总狗屁倒灶,总算明面儿上被海底那三次爆炸一笔勾销——是药不然的手笔,一个恣睢骄纵小孩儿,拼着命逞一回英雄,对着经年累月跨了世纪的恩恩怨怨大吼一声:甭管这些屁事多难缠,从今往后都别再提了!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就算没第三个人明白,你又怎么会不知道?”药不然反问,“我从来当你是兄弟,是为我佩服你,也羡慕你,怎么着,现在你看我做的这些都不值?”

 

他说着说着,气上来了:“还是说,你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死心眼儿,一查到底的牛脾气都是装的,如今你心灰了冷了和五脉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沆瀣一气,倒笑起我来了?”

 

“我没有!”许愿拳头伏下来重重磕了下桌子。“我也不想再跟五脉有什么瓜葛。”

 

药不然眼神一黯,闪烁一下又掩住。“是,是我失察。哥们儿原本安安稳稳这一辈子,是叫五脉的破事儿给你搅了,现下事儿基本都翻篇了,你不想再沾身,是人之常情。我自然不敢再叨扰,明天一早启程去接受再教育才是正经。”但他岂是一击不中就缩手的安生人?话锋一转,讨好地看向许愿:“但这时候也不早了,我这身无分文,无家可归的,哥们儿要不,勉为其难地收留我这一晚吧。”

 

一时间无数话梗在许愿喉头。

 

药不然瞧着他那阴晴不定的脸色,愈发低声下气地补上一句:“我打个地铺就得。”

 

这天显见得不和暖。

 

那明明殷切的,又刻意掩盖住殷切的目光叫许愿心里像被猫抓出血来似的,但看在药不然眼里,就是大许的脸色愈发地不好看,阴云密布,下一刻就是瓢泼大雨。他心中的火苗在潮湿阴暗的环境里再也燃不起来,心劲一泄,“噗”地灭了。

 

药不然只小声说了一个字。他说,“成。”然后起身往门口走。

 

“药不然你给我站住!”许愿也不拉他,却在背后厉喝。“耍我呢这就走了!”

 

这怎么说?药不然愕然地回头,脚步也顿住了,一时忘记迈,然后肩上就狠狠地挨了一拳。

 

——就像许愿败给戴鹤轩后他在车上给许愿的那一拳一样。又重又猛。

 

痛,当然痛。那一拳正正捣在肩头和锁骨中间,锤得他骨头都要裂开片片碎掉,而现下这点子痛远不如心里的剜心刻骨来得更折磨人,他出了名的不择手段,何曾有过对其他哪个人惴惴地伏低做小,热脸裹住冷面皮都快成了习惯,因着自己实在混球一个,也不奢求什么热切回应,就算一辈子孤苦伶仃,也只当是报应了。

 

许愿可以冷着他,对他拳打脚踢,冷嘲热讽,那是他心里的疙瘩。可他凭什么白口说药不然这满盘大棋什么都不是呢?要是许愿是什么无关人等也就算了,可他们原是一样的,一样的又硬又倔,不达目的不罢休。许愿怎么就能,干干净净站在光明处,连影子都是一尘不染的,轻轻松松说着“你何必”?

 

药小二爷记不清多久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了。恐怕这一生也没有几回,能叫他这样铭心刻骨,痛不欲生。

 

“我怎么就耍你了,许愿?”药不然古怪地笑着,“我不过念旧情回来看一趟故人,是故人明摆着不待见我。我做事手段下作,心狠手辣,把人的信任当废纸,可我拿余生发誓,从来没想过害你。反正太爷爷的尸骨找到了,陈年冤屈洗刷毕,只剩我是个混蛋这点,切切实实没得洗。咱们——”

 

“你也知道自己是混蛋了?”许愿打断他自顾自地骂下去,眼里像是要喷火,“你他妈一般的是爹生娘养,肉身凡胎,怎么着,自己的命不是命?药二爷的手段多高明哪,翅膀一扑腾就远走高飞,谁也找不见,大家都以为你死了,你没命了,也变成个尸骨,只能叫人对着哭一哭,您略迟两步再不现身恐怕这四悔斋的灵位都要供上了,早晚三炷香,我骂得再难听你也听不着……”

 

药不然被截胡了的“咱们各走各路,从此再无瓜葛”,衔在嘴里又酸又苦,滚在喉头又烫又痛,终于一个不小心,被揉开了掰碎了万分不舍得的洪水裹了下肚。

 


 

于是药不然还是住了这一晚,也没打成地铺,由许愿在自己床上划了一半儿地盘让他躺着。临了还是药不然提醒:“大许,你不怕睡着的时候我把你给咔嚓了?”

 

许愿说:“死了拉倒。”

 

结果药不然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面部肌肉慢慢松弛,才显出惊人的疲态来。许愿还没来得及躺上床,就坐在床边悄摸不做声地看了好一会儿,打量出好些细小的新伤痕和旧伤疤,心下又是一阵生疼。不过总算不必再面对药不然的眼神,这人的眼睛里住着妖精,能窥探人心,也能无差别地勾魂。

 

后来许愿盯得久了,竟觉得心下烦躁,火气要窜上头,不得不移步出来。

 

是他心里别扭,明知道背叛的伤痕是永久的,自己绝不会原谅背后捅刀的兄弟,但还是希望药不然能给他一个信得过的解释——即便许愿觉得这解释并不会改变什么。案情水落石出后,由药不是给他耐心推演提点一番,解释来了,他非但没有气儿顺,反而更恼火,却弯弯绕绕不知自己在恼火什么。

 

有一点是肯定的。许愿一辈子也不会像药不然那样不择手段,对阻碍他的无关人如此狠辣。但他的狠和辣,对象甚至包括自己。药不然在乎太爷爷,在乎爷爷,在乎哥哥,即便五脉玄门传人的身份断了他其他的路,他也还是在乎、珍存古董行里那点子轴劲儿,哪怕单枪匹马曲线救国到了无人理解的地步,甚至……把自己算计进最后的计划里。

 

这关节一通,许愿心里空荡荡地痛。

 

不是无人理解,不是。虽然——他虽然不会这么做,但他许愿全全然晓得药不然为的是什么,在这件事上,药二爷瞒天过海也瞒不过平平无奇的许老板,他瞒无可瞒。

 

而他刚刚竟然下意识问药不然“这是何必”。

 

夜色格外地黑沉,许愿又一根烟抽完了。他很少一次抽这么多烟,还在抽烟的时候走神,时不时烧到手指,直到痛觉让他从思索中抽回繁乱的心绪。旁边广告纸叠成的简易烟灰缸子里已经积了厚厚一堆烟灰,他把烟头埋进去。

 

事情明摆着。


许愿是在担心。

 

他宁愿自己心结永远解不开,给不出原谅药不然的理由,也不要他以身犯险,丢掉性命。

 

可是——背叛过自己兄弟的人还值得信任吗?信任不是坏了一趟就再也补不好了吗?许愿心烦意乱地把烟灰缸往远处推了推,轻轻地问:药不然啊药不然,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人?


这问题散在空气里,无人回答,只有长久无边的沉默。

 

寂夜里窸窸窣窣地响动起来。许愿下意识地竖了耳朵,纳闷自己这块儿并无老鼠,却听得声音越来越清晰,是人声。而这人声,不是在叫他,还是在叫谁?

 

许愿,许愿,大许?大许!你人呢!你在哪儿呢?

 

许愿眼前一黑,霎时亮了,刺眼的灯光叫他立时拿手臂遮住眼睛,又警惕地放下。

 

他揉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看见药不然赤着脚站在过道边——是他把电灯开关碰开了,照得他自个儿满脸惊慌之色暴露无遗,漂亮眼睛失神地垂下来,嘴角耷拉着,及至看到许愿坐在屋里守着烟灰缸发呆,嘴角想上翘却没了力气,只虚弱地弯了弯:“怎么,大许,你这么怕我,连觉都不睡了?”

 

还是插科打诨自嘲的调子,却失了精气神儿卸了力气,伪装得破破碎碎,想装作一点儿不在意,其实心下的焦灼着慌,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个十足十。许愿看不得他这副样子,好端端地鼻头有些发酸。

 

“我不在这儿呢嘛。”他都没发觉自个儿换了这哄孩子的语气,顿了顿,又补一句:“我怕把你吵醒喽啊。”

 

 


劣质烟草味儿特呛人,药不然这才发觉,被褥上和空气里全是这种冲鼻子的烟草味儿,却不以为意。


他瞅瞅许愿,开口叫他:“许叔。”

 

“哎。”

 

“几点了?”

 

许愿估摸了一下:“凌晨了吧。”

 

药不然迷迷瞪瞪地记起来:“天亮我还得去警局哪。”

 

许愿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药不然把半个脸埋在被子里也不太情愿叫他看见,这遮遮掩掩却无比敞亮的心思,叫许愿突然想到这人站在门边平平静静吐出那一句“我已经死过一回了”。


盐水里滚过,大风大浪地趟过,把一腔滚烫热血共鲜活真心护得好端端地,把自己拾掇得人模人样地,套进旧躯壳,还是来折腾他来了。


于是他伸手把床头灯按了,轻声答道:

 

“明儿再说吧。”

 

 


 -END-



 *题目是为着崔健的《从头再来》,给药二爷:

我不愿离开 我不愿存在 / 我不愿活得过分实实在在 / 我想要离开 我想要存在 / 我想要死去之后从头再来

——崔健《从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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