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若凉

用爱来爱

[ 棋昱 ] Arcadia 上

* 两个小朋友共度了一个冬天,我送他们一个夏天吧。




“我也曾生活在阿卡狄亚。”





(1)

 

其实龚子棋原本可以选择不回去。

 

他面试结束的时间是傍晚五点二十八分,体感温度仍然超过二十五度,相对湿度约莫大于百分之七十,总之并不舒适,尤其是他还跑了起来。直到看到屏幕上最近班次的列车余座从叉变成三角,又变成叉,两分钟后不锈钢罐头一般的台铁慢吞吞地轰响而来,列车长站在头个车厢悠悠招手。他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好运气:买走了这列车的最后一张车票。

 

电线杆、树和山体从窗外依次掠过去,不紧不慢的,映出半边车厢。他与车厢堪堪楔定,把外衣的扣子一粒一粒解开,记起自己在离开剧场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种拒绝:改天吧,今天还要回家。

 

听者对这句话表示疑惑,撑开眼睛问:你不住台北?龚子棋有点无奈:住到山里了。

 

如果不是因为要回去,他本可以用一场酒或一场球消磨这个晚上,使其变得和往日的许多夜晚并无什么不同。郑云龙是投契的酒友球友,他们能坐在一起对吹半夜的深水炸弹,在球场关门后还不费吹灰之力地翻墙闯入。他二人相识于某夜某时某个夜市,确切要素模糊,一碰杯就称兄道弟起来,一个四海为家的剧场人,一个兴之所至的大学生,听着都有种相似的波西米亚风情。

 

但郑云龙不会知道他家境几何,更不会知道他每年暑期的两个月会住到靠近农场的山上。余笛和洪之光都喜欢花一整个假期的时间在山里避暑,于是在购房政策最宽松的那年,快准狠地下手买了房,此后年年乐此不疲地上山,远离规整的校园和疯狂忙碌的剧场生活,回归山野,优哉游哉,急事琐事,一概用line联系——龚子棋面试结束后才看到,余笛的两句话写得端正优雅,像就在自己儿子耳边嘱咐:子棋,我们今晚可能会迟一点回,晚饭恐怕得要你自己翻冰箱。倒没说具体多迟。

 

这样的事间或发生,属于需要嘱咐的特殊情况。盖隔绝学生的拜访是一种理想状态,即便隐居在山间也难以实现。几乎每年夏天都会有一位学生带着推荐信从上海飞过来,落地桃园机场,接机牌上写漂亮花体:Seraph & Giuliano. 余笛曾经在上海工作过不短的一段时间,许多人脉关系留在那里,这些信件大多是他同事和导师的手笔,这位幸运的学生不止求学,也成为难得的客人,除了向余洪二位老师请教声乐,还观花,看羊,轧草地,乐而忘返,无一例外。

 

龚子棋到家的时候,余笛和洪之光还没回来。挂钟指向七点半,今年夏天的学生坐在琴凳上捧着谱子轻轻哼调,右手食指伸出来偶尔敲一敲琴键,单调的几个音他听得专注,没注意到有人在他身后站了好几分钟,直到感觉有只手掌轻轻巴在自己脑袋上。

 

“你一个人?”龚子棋把手掌滑下来去捋他的脊椎,力道是节制的,对方偶尔偷懒的一点驼背被他纠得挺起来。挺直了背的蔡程昱把头偏着仰起来看他:“余老师和洪老师都没回来。”他住进来有一个多星期,依然礼貌得有点局促,谱子还握在手里。龚子棋俯下身去看,肩膀越过蔡程昱的肩。认出是Tosca.

 

Puccini的歌剧。他多少耳濡目染一点,知道这学生正儿八经算自己老爸的师弟,泰斗级别的教授郑重地手写了信,夸这位弟子小蔡天赋难得,音色敞亮,余笛看了露出惊讶神色,说老师不常夸人,因而格外重视。天赋不天赋龚子棋不能妄言,勤勉倒是看在眼里,蔡程昱能随时随地地唱,把无形唱得有形,音符被填进家里每一寸地土空气,他仍然不知疲倦一样,越唱,就越快乐。

 

“他们回来得迟。”龚子棋说,“别练了,先吃饭。”

 

蔡程昱便依言从琴凳上溜下来,攥着谱子转移到沙发上,手上还在起范儿,笑着问他:“杯面吗?”

 

龚子棋嗯了一声,把外套甩下来团在他旁边,从柜子里翻出仅剩的两碗杯面,又从冰箱里取两枚鸡蛋出来。家里不缺菜,只是他俩都懒得做,在胡乱应付这一点上达成共识,把速食品几乎消灭殆尽。撕开口的时候龚子棋才注意到杯面的口味:一碗牛肉,一碗花雕鸡。他想起什么,把花雕鸡泡面料包里的酒提出来准备丢掉,迟疑一下,又放了回去。蔡程昱又在沙发上唱起歌儿,他大概已经忘了自己不久前曾经醉得卧在同一个地方。

 

再回想,他们第一顿一起吃的饭竟然只是两碗杯面,委实是草率了些,草率而可笑。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是草率的,蔡程昱突然出场,像是迷途旅客,误入此地,浑身上下热乎乎的,被汗沾湿的额发软塌塌地包住脑袋,圆鼓鼓脸颊发红,鼻尖挂着细密的汗珠,胸前还挂着一只沉甸甸背包。龚子棋原本正打算下山去和李向哲打球,一开门就撞见了他屈起来要叩门的一只手。

 

“你好,我找余老师。”门外的男孩犹疑了一下,把手缩回去摸摸鼻子,连修得干净的扁圆形指甲也显出一点害羞,“请问余老师家是住这儿吗?”

 

他面对的人穿着球衣球鞋,双手抱臂,拿一只脚抵着门,脸上没什么表情。一个不防,一只拉布拉多从屋里欢欣鼓舞地溜出来,摇着尾巴对着陌生的行李箱左嗅右嗅,希图找到点什么好东西。

 

八成就是上海来的学生了,龚子棋朝他点点头,一边解释说他爸还在山道骑行,一边侧身示意他可以进来。那人却低头在背包里翻了一会儿,拽出文件袋,抖落一枚压得平展展的信封,执意递给他:“是我老师写给余老师的。”

 

这就是个传递动作了。传受双方看似波澜不惊,然而指尖与指尖相触交换热气。太阳是温水里煮着的咕噜咕噜的银耳羹,记忆朦胧,仿佛被包裹进蝉蜕里,留住一个半透明的空壳。是这位客人太热了,整个人像只刚刚出笼的流沙包,热蒸蒸地冒水汽,咬一口金黄流沙会烫到舌头。那天龚子棋没有打球,他爽了李向哲的约,用仅有的厨艺招待人吃了一碗杯面,等到余笛和洪之光骑行结束到家,却看到儿子靠在沙发把手上,哭笑不得地对他们介绍说:老爸老爹,这是今年上海来的学生。

 

场面让人颇摸不着头脑。洪之光有点迟疑地看着他:“你们这是……喝酒啦?”

 

沙发上卧着的人枕在一只靠枕上睡得很酣沉,面色红得有些奇异,对于有人在他身边交流了什么,一概不闻不知。龚子棋实在绷不住笑出声来,说:吃了一碗花雕鸡面。

 

 

 

(2)

 

蔡程昱是个小孩。人人拿他当小孩待,并非轻看之意,只是总忍不住多怜爱他几分,也总想多满足他一点。这个“人人”,是否准确,龚子棋不耐探寻,至少他是这么想的,而且早就这样想。他帮蔡程昱搬行李箱去房间——并不沉,箱体贴满柯南和海贼王的贴纸,密码锁也没锁。等小孩终于清醒过来满面通红地扑进自己房间,从箱子里拿出的第一件,竟然是一只饱整整的小龙虾玩偶。

 

三折短尾巴,条纹肚腹,大力水手一样的虾钳两只,刚好被心满意足环抱在怀,行李箱大敞四开,其余一切日用衣履,都还好端端塞在里面。

 

龚子棋又静悄悄折回——他本来是借故出房门下楼,暗地里确实想看一眼,就一眼,他们的客人在做什么,怎么也想不到他丢下所有要收拾的东西不管,捏着虾钳只顾对住两粒黑豆一般小眼讲话。

 

“……凭什么就说我不能唱,他连听都没听过呢。”

“其实我不生气,你也不要替我生气,今天起你就住这儿了——看看看,这是我们这个夏天的床。”

他侧开身子把小龙虾墩在床上,真心实意地对一个无生命体保证:“以后,有我一个被窝,就绝不会让你冻着!”

 

小龙虾当然不会回答,此后它也并未进化成智慧生物,只是一位沉默的陪床。龚子棋忍住笑意,没让小孩发现他偷听走两句,装作无事发生,悄悄下楼去厨房打下手,帮他老爸洗农场送的新鲜菜。水流哗啦啦直冲,香茅在他手底下一点点捋过去,发出柠檬香气。余笛在水声里对他讲了句什么,龚子棋没听清,拧紧水龙头。

 

 “今天阿祥还送了我们自己家做的酸筍,特地提到给你尝。”余笛重复一遍,“他太客气了,说好久不见你,一定邀你多去农场和山上玩。你老爹推脱了几句,说你成天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有点温和责备的意思了。“也没有啊。”听毕龚子棋不大好意思,把水龙头开出细细的一条水线,温温柔柔地淌在那些干净香茅草上,他伸手一叶一叶地捋,很快地说,“过几天我就去山上看日出,阿祥的机车可以我骑吗?”

 

“怎么想起来看日出?”余笛奇道。

 

“刚刚他……蔡——嗯,蔡程昱想去。”龚子棋第一次念出这个名字,下意识把半篮子香茅草抓了好几把,拎起篮子,也不看余笛,专心地注视最后一滴水沥干。

 

 

 

(3)

 

在景区开云南菜馆多年的阿祥习得一副台湾人周到的热心,慷慨出借机车一部,头盔二只,出行攻略若干,事无巨细地讲过路线与注意事项,才迟疑地发觉听众一个明摆着在神游,另一个满脸懵懂。

 

他在心底叹了一叹气,细心地在头盔上装好护目镜,顺便附在近边提醒龚子棋:“上点心咯,照顾好小朋友嘛。”龚子棋眼神掩在头盔后面,闪烁一下,低声说嗯。“小朋友”这一顶帽子,连阿祥也很快就顺理成章给人戴上,不过难怪,一溜挂着五顶头盔里,蔡程昱一眼挑出一定要那顶奶油黄的,说和他的衣服配。阿祥被他逗笑,连声讲好,亲手拿了给他戴上,获赠巨大笑容与夸张道谢,区区小事,小孩的开心却毫不敷衍。

 

盘山路多弯道,龚子棋车后载人,绝不敢开快,在笼着薄雾的暗天色里摸索龟行,从后视镜里看到蔡程昱头一点一点的,有节奏地磕在他的头盔上。

 

“你很困?”龚子棋腾出一只手来,伸到身后去要揪蔡程昱的手臂,叫他环自己的腰。蔡程昱点头,又面罩磕头盔,慢吞吞地埋怨:“起太早了。”毫不掩饰地张了两个哈欠,眼泛泪花。

 

龚子棋微微加速过一个上坡,问他,“那你怎么还来?”

 

“不是你说带我看日出的吗。”

 

从后视镜里看,小孩困得眯眼,一颗软趴趴脑袋呆在头盔里,声音瓮瓮,听上去糯得能扯出丝,手臂倒是听话地环上了。是种得体的肢体接触,具有实用性,没有一点旖旎的意思。环山路有时少树木遮挡,劲风一径吹拂,薄薄外衣都鼓起来。

 

龚子棋从来觉得这盘山路很长,但此刻他心下希望它更长一些。于是他把车速放慢,尽量开得稳当——他算是那种爱飚一飚速的,爽气地绝尘而去,一台车,一个人,飞驰在道路上无牵无挂。前方的半边天幕愈加地阴阴郁郁起来:今天的积云实在过多。

 

连困到脑子转不动的小孩都发觉了:“我们能看到日出吗?”他得不到答案。山间气候一日几变,急雨落几分钟就收,衣服挂出去太阳便灭,人拗不过任性老天,龚子棋顶顶不甘心的,但也没辙,又反手去捏蔡程昱的手臂,问他:“那我们现在往回开?”语气里罕见地带点征询,摸索着碰到小臂,别扭地轻拍了两下,像个安慰,下一秒却感受到自己胸腔里传来嗡嗡闷响。

 

蔡程昱的声音经他的传导,从后背贯入,脱出胸口:“不要,开到顶吧。”

 

他把面罩摘上去,露出大半张没遮掩的脸来,侧过来一点抵在龚子棋背上。疾风擦着他的耳边呼啸过去,呜呜作响,蔡程昱立即又把面罩拉下来了,伸手掩了一下左边耳朵。

 

龚子棋大约是感觉到了——不,他肯定是感觉到了。他轻轻地哼了两句歌,还以为风太大,歌声在到达自己背后之前可以被吹跑。前方很快出现无遮无挡的一小片,山崖边围着栏杆。龚子棋刹住车,双脚支在地面上。

 

“到了。”他对着后视镜说。太阳的一线影子也不见。天是一种雾蓝色,透亮极力想从灰蒙中挣出来,奈何不成。带点散不尽的潮,晦暗不明,湿气与暧昧一同滋长,灌木和草窠沾满露水,藏匿苏醒的昆虫,许多细节被模糊和忽略,感官却变得敏锐。后视镜里伸出半只胳膊,蔡程昱把手机举到他眼前,兴兴冲冲:“你看,今天日出的时间是五点十六分。”

 

时钟正正好显示五点十六分。虽然根本看不到太阳。

 

 

 

(4)

 

余笛听到开门的声音,拎着半份报纸走出来,儿子言简意赅地向他报备:“回来了。”

 

“那你们看到日出了吗?”

 

龚子棋摇摇头,又微微点一下头,径直奔客厅茶几来,跪在地毯上翻抽屉。“老爸,”他头也不抬,“驱蚊药放哪去了?”余笛觉得奇怪,但没问。一家三口都不是招惹蚊虫的体质,药不用放在手边,他排忧解难地去自己房间的药箱里找到,正好还差三分钟上课,又返回楼上取乐谱。

 

蔡程昱一点不耽搁地坐到琴凳上,新鲜的叮咬痒得厉害,害他一直弯下腰挠脚踝。拖鞋就搭在脚背上,要掉不掉的,四根手指轮着挠,又没留指甲,像只小爬虫,轻轻巧巧地爬一次一次循环。他挠得专心,未防被龚子棋啪一下拍在手背上,不许他再动:“别挠破了。”蔡程昱的手被搬到一边去,没有招架之力,脚踝那里已经浮上四五个红点,浅浅地凸起来。

 

龚子棋拿指腹轻轻按一按,拧开盖子打着圈儿把药水涂在上面,清凉酥麻感觉逐渐弥漫开。蔡程昱能看到他认真的头顶,有点紧张地小声说“我自己来”,龚子棋却没有停下的意思,只留给蔡程昱一个沉默发旋。倘若目光有重量,此刻大约全部积压在那一簇头发处。可惜发旋察觉不到,接收不到,自然也不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蔡程昱心里有鼓,此时愈发密密地敲打起来。他别别扭扭地要右脚脚踝躲开那只手,朝发旋小口吹气一样说余老师要下楼了,你给我自己来啊。一个啊字,是有点慌忙,又有点骄纵的厌。他只是被虫子瞅准机会猛猛叮了几口罢了,为什么要经历这么精细漫长的过程?他心火一急,垂下头去扳龚子棋的肩,未防正好迎上他一个起身。

 

那个发旋扎到他。只一瞬,两相触电一般弹开了。发旋迟钝,嘴唇敏感,觉得被轻轻刺到又撞到,汗漉漉的。龚子棋赶紧把驱蚊药水搁在钢琴边角上,附加再嘱咐他不要抓,声音低低匆匆,人快步走开去。他想要赶快入戏,扮个老生常谈的正经人,在眼前的人看来却只是欲盖弥彰。余笛抱着书和谱子踏下最后一阶楼梯,在今天的练习开始前,蔡程昱悄悄舔了舔嘴唇,感觉到隐隐的一点咸,他目视着黑色琴键静止叠于白色上方,微不可见地战栗了一下。一次余震。

 

 

 

(5)

 

台湾多震,震前当然并不提早打招呼,地壳也不因新居民毫无经验就安稳不动。那次地震发生的时候,龚子棋并无任何震感。凌晨他在自己房里戴着耳机看电影,分心捕捉到由远至近的警报声,有点讶异地确认了并不是电影里的声音,以为自己幻听。摘下耳机来,却发现是切实存在的重奏,敲门声的短音节轻轻地嵌着,警笛幽长。他伸出赤脚下地去开门,蔡程昱抱着他的虾出现在门外。这男孩睡迷糊了,睡衣领子一边掖进脖子里,头发乱卷卷的,瞧着伶仃,可怜巴巴地道:

 

“地震了。”

 

警报声弱下去,又起来,呜呜咽咽,仿佛在呼应他的话。龚子棋一把揽他进门,手掌压在蝴蝶骨上,隔着一片单衣料,一层薄肉,安抚似的揉了揉,说没事,别怕,不要紧。一只胖乎乎的虾隔在他们的拥抱中间,蔡程昱抱住它的姿势可笑又执着:他攥着虾的爪子护在胸前,像举着面盾,爬到床上也不肯放开。

 

龚子棋在床边单腿屈膝,把一条薄毯全给他盖好,确认那只虾也大半个身子裹进毯子,露出一小块狐假虎威的头,返身拉开窗帘,轻手轻脚地关紧了窗户。蔡程昱的手在毯子底下握他的虾钳,眼神却跟着他跑,困倦地亦步亦趋,人的身影在他眼光里都打叠。龚子棋也爬上床,倚到他身边来,蔡程昱欠起身子推一下枕头,分了半个给他,听他解释说不想让警报吵着人,小声叫他再多睡一会儿。蔡程昱却说自己睡不着了。

 

只要把声音里的困意藏好,黑暗中很难判断一个人是否想再闭上眼,龚子棋也不知道他是真的睡不着,还是不想睡。他伸出手,摸到毛茸茸的毯子边,抬起上身把毯子边边角角都掖实,蔡程昱像馅儿被包进面皮,饺子师傅兢兢业业用指印摁满十六个花褶,问他:现在还怕吗?

 

蔡程昱摇摇头,缓慢地滑进毯子更深处,平躺下来。关键时刻的本能一直紧绷到他被包裹进一床毯子的那一刻。不知所措的感觉止息,像一个朝山下不受控制滑落的梦被按下暂停键。龚子棋轻柔地托着他的后脑勺,把立起的枕头放平垫好。两个人并排躺这张床有点挤,他也不想再去橱柜里翻第二只枕头了,四只眼睛盯着天花板,黑暗里的雪白墙面有微弱的浮光闪烁。是电脑的电源灯。

 

“你刚刚在看什么?”蔡程昱轻轻地开口问。气声飘在面部上层的空中,逸散出一点未竟的情绪,被旁边的人感知到。一点点颤抖。龚子棋愣了一下,记起电脑屏幕熄灭以前是希斯莱杰的面部特写。“《断背山》。”片名耳熟能详,他的想法却像电光火石间冒出来似的:“明天我带你去看羊?”

 

农场的羊群是游人喜爱的景点,沾上了沙尘暴的圆滚滚灰云挨挨挤挤地缓行在草原上,有一些被捉去进行剪毛表演,然后成为瘦的云。羊有什么好看的?它们只是吃草,走路,咩咩叫。可是恩尼斯和杰克都放牧羊群,从晨光清澈一直到暮色四合,再放进窄小逼仄的帐篷里。躺在他身边的男孩有一颗小小的痣长在和杰克·吉伦哈尔一样的位置,他还不止这一颗。男孩毫无警惕之心地喃喃:好啊。然后沉沉睡去,像被施了某种魔法,睡颜安稳。

 

天亮以后龚子棋就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查气象局的地震报告。标新的第一条记录显示,发生时间是凌晨四点十九分,在新北市贡寮区,5.1级。台湾的三个地震带覆盖全岛,几乎每天都小震不断,他过去也和蔡程昱一样敏感,被浅源小震晃醒后,这一夜就再不能睡着,余笛要一遍遍地给他唱舒伯特摇篮曲,细心又耐心地轻轻拍背。如今他早就习惯了,而蔡程昱仍然是初初识此的当年小孩,从独自入睡的隔壁房间跑过来,讨一点可靠的安慰。

 

龚子棋不敢承认,自己早就看过蔡程昱睡觉的样子——客房就在他的卧室隔壁,快活的勤力的歌声间或隔着板壁也传过来,唱歌的人想到可能扰民,又赶忙中断。他单纯天真,取信于人也惯于信人,不常使用锁进行防备,龚子棋缓缓地扭过把手就能悄无声息地把门推开,赤着脚踩在地板上,为自己踏进另一间房而感到奇怪,又抑制不住地反复一次两次三次,别无他法,只能一遍遍地自我开解:我没有恶意。没有恶意,总有欲望吧,他的欲望是什么?小孩阖眼,呼吸悠长,把一张床滚得乱糟糟,不离手的虾玩偶靠在头边贴着鼻子。龚子棋静静立着,看了一小会儿,伸出手给他往旁边拨开一点点,拨出一张完整的、满足的侧颜来,上浮几粒半明半昧的疏星。等闲不能伸手去摘,因为遥不可及。

 

他低下头,蜻蜓点水一样地沾一下某颗星星,又赶忙弹开去。欲望的火消减一些了,立时又腾得更烈。

 

他不仅要看见星星,要碰触星星,还想把它据为己有,而星星对此一无所知,恋恋不舍地伸懒腰打哈欠,小声抱怨着天亮得太早,又嘟囔已经拾掇妥当的龚子棋:子棋,你不用睡觉吗?他不知道,在带着一点罪恶感做完有关星星的想象后,龚子棋返回自己的床,能睡得踏实许多;但幻想成真,甚至更近一步,星星在侧,反而使他难眠。

 

 

 

(6)

 

农场只为游客开放部分,余下的大片土地只有羊群,没有吵嚷的人。在相对而言较为广袤的羊群的王国里,每天都有一些羊被选中修剪羊毛,略显无措地离开,再光滑地回来。剩下的羊肥圆地挪动着,吃草,散步,咩咩叫,它们于变化秋毫无犯,也与变化相安无事。

 

龚子棋觉得这些羊长得都一样。几乎是瞬间他就明白了为什么数羊是一种助眠的行为——羊群次第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这可能是世界上最绵延的一幅画面。蔡程昱本来是坐在他身边,却坐不住,到处跑着,看什么都新鲜。他被嘱咐不要靠羊群太近,表面上听话,其实一趟趟企图靠近,每靠近一点,就往回再跑一回,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龚子棋扯两句作为掩饰,以为他发现不了。龚子棋看他的小伎俩,觉得好笑,摁住人安安稳稳坐着,不让乱跑。

 

“上次被咬的地方消了吗?”

 

被押着乖乖不动的蔡程昱学着龚子棋的样子,把手背在脑后躺进草地,因为这句话,感觉半个月也没能褪掉的咬痕又开始发痒。

 

 “你怎么穿短袜?”龚子棋抬起身,愣了一下,顺手帮他抻了一抻裤脚,“草地里蚊虫多。”

 

“长袜洗了。”蔡程昱也坐起来,有点委屈地抗辩。

 

他不自觉,表情也像那一回龚子棋蹲在地上给他涂药水,紧张么,不知道在紧张什么,他莫名想要伸出手臂来搂住一个人,搂得越紧越好,死死箍住,不要放开,永远埋头于此,做不醒的鸵鸟——就好像那一次忽然起意想要吻一吻他眼前的发旋,仿佛非要那样才能纾解没来由的紧张似的。

 

是发旋撞在他嘴唇,也是他吻那个发旋。

 

他被叮过的脚踝又在隐隐作痒,被抓破的地方还鼓着,被一个个按过去,一,二,三,四,五,红色小疙瘩,抓伤处结一粒痂,指腹是印章,看不见的图案印在结好的痂上。龚子棋俯身轻轻地凑过去,像临时起意,又熟练得仿佛蓄谋已久。蔡程昱浑身战栗一下:他全身每个细胞都知觉到了一次进攻。

 

突如其来的吻。

 

阿喀琉斯无坚不摧,浑身上下唯一的弱点就是没有浸泡到神水的脚踵,并终于因此在特洛伊战争中送掉性命。箭头戳进皮肉,像蓄谋已久,又是偶然,但确实是致命的,百分之一百的概率。更何况蔡程昱只是凡人,没有冥河的河水做他的盔甲,这个吻落在哪里都可以,重要的仅是,它产生了。牧场安静,羊群在不远处无知无觉地挪动,龚子棋抬起头来,目光坦然,丝毫不为他的吻而愧怍。他在白日天光下再一次确认,不是Brokeback Mountain,并非因为它。他此刻正注视着的男孩,是宇宙青眼有加的一只温驯而圣洁的羊。他爱上了他。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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