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若凉

用爱来爱

[ 飞易 ] 前尘

* 编的 





李飞调到广州,新衣新装新职位,拍了套新的证件照。拿在手上,他没看出什么区别,李维民先说,飞飞啊,你长变了。

 

他觉得奇怪,哪里长变,二十来岁以后人再变也变不到哪里去,更何况老李跟他是时常打个照面的,李飞还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脱胎换骨不成。那时他笑老李眼花,假假挨了两下打,之后再看,得承认是真变了。

 

主要是郑易也这么说,他把两套证件照捏在左右手里,眯着眼睛端详,活像个把存折数字看穿了的老头。他说,哎李飞,你这几年,长平了嘛。

 

平这个字用得就好。李飞眉头舒展,棱角也少去一些。

 

不是没道理。愣头青李飞趟过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案子,捡回来的命,继续没心没肺丢进人间汆滚水,跟从前比起来脾气稍微好了那么一寸,起码一头莽火窜上来的时间,要落后三秒。他从前和马雯闹过一段,扯着扯着,没下文了,自忖也不是不认真,他挺喜欢马雯,也反省过这喜欢,能到知行合一愿她一生幸福的程度。


那就于己无涉了。

 

但跟对郑易,终究不一样。他想,自己这是祸祸郑易来的,李飞,缉毒干警小猎豹,为民除害的积极分子,竟也有为祸的时候,想得还挺高兴,觉得郑易满脸都写着一个字,该。郑易被他盯得眼神发毛,去拧他脸,手不重,说李飞,犯病了啊。

 

李飞仿佛条件反射,叫得很浮夸,喊哎哎哎疼,轻点儿轻点儿,其实一点不疼,他恰恰好把一个笑咧在脸上,蛮滑稽的一个鬼脸,还挤眉弄眼,郑易不经逗,扑哧就笑了,也就顺势松手。


他真是拿李飞没辙,这天降的祸害。

 

郑易调职到广州之前,在重庆也干了不短的日子了。刚来那时候李飞正好在他那一片租房住,合租室友到期,老城区老房子,饶是这样他那点月工资,一个人也应付不来,只能下班以后往小区公告栏上贴招室友的小广告,白底黑字十六开,打印店里印了不薄的一沓。

 

正巧那天那小区丢了只狗,郑易接到群众报警,急人所急,去公告栏上瞅,走的时候还顺便把遮住寻狗启事的那张寻室友广告扯吧扯吧撕下来,揣兜里了。落款为李先生的人言辞诚恳,再三强调自己忙得三天两头不着屋,读作室友写作隐形人,郑易就想那不正好,我也一样。

 

但他当时确实是没想到俩人连职业也一样,李飞还老拿他的便衣穿,才开始是无意的,后来就是故意的了。

 

郑易身量小点儿——或不止一点儿,不比李飞宽肩厚背,有种白耗衣裳的天分。李飞的衣服要比他的大一个半码,式样倒是都没啥区别。李飞一点不在意这个,郑易也就不大在意,反正都是他买,他买啥李飞穿啥,李飞的工资卡也在他手上,薄薄一小笔,两个人的钱不分你我,丢一块儿用。

 

郑易就说自己专门管这些琐碎事情,他职业如此,在家也是,佯装抱怨自己被小事烦得头疼,其实是向李飞埋怨。李飞知道他真正的心,一点不恼,笑得面有得色,欠嗖嗖的:我也是郑警官辖区里的人民群众啊。郑易云淡风轻地朝他挥手,说去去。

 

他老这么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很能把人唬了,以为见到的是修炼成了的法身。不过李飞是晓得的,他佛一样平平淡淡的眉眼里,埋着隐约的伏线。

 

那个案子李飞其实有所耳闻,他去过重庆,至于由头么已经记不起,但重庆这城市给他的观感仍然清晰深刻,湿漉漉的,四处埋着火光。不仅重庆本地,川渝的媒体都使劲把狗鼻子凑进那案子嗅,不依不饶地要跟进要后续,乃至于全国都报的,变态,雨衣人,未成年人涉案,从简讯写到特稿,都是很适于茶余饭后闲汉们摆龙门阵的话题。

 

但郑易不谈。或者说几乎不谈,有那么两次他自己随口提到了,没有特别避讳,不咸不淡地扯两句,说重庆的雨多么阴湿,那孩子的寸头短得露出青头皮。李飞就听着,摁灭自己追问的好奇之火。他很按捺得住了。郑易因此落下一个后遗症,对小孩有天资性的敏感。

 

他们合租有一阵子了,才惊讶地发现对门还住了一小孩,只独来独往,也不爱理人。那时候俩人还是洁白坦荡的室友关系,生活中最大的牵连不过是同坐一张桌,同吃一锅饭。李飞买回烧腊丢进冰箱冷藏室三天,郑易也不会碰。生活一直困倦地维持基本转动,是这个小孩让一切开始加速。

 

那天晚上李飞按时下班,郑易反比他迟半个小时回,到家的时候汤还在炉上,饭菜基本都已经端上桌,李飞戳戳筷子,正要吃。跟以往一样的——他年纪轻,胃病倒资历不浅,也不兴什么非要等人回来一块吃的仪式。郑易靠在门边,一句话惊到他夹油鸡的手抖了一下,鸡肉掉回饭盒里,只夹到半块皮。

 

郑易说,李飞,我怀疑……对门的小孩藏毒。

 

郑易坐到桌边来,俩人仔细掰扯,大体上是郑易举证,李飞以记忆验证,他想到那小孩瘦弱恹恹的可怜模样,手臂上的针孔,眼底褪不掉的乌青,心里不免抖了抖,觉得是自己迟钝了。

 

晚上吃的油鸡是在街头烧腊店排队买的。李飞此前没去过那家店,柜台一个长长条,几盏红灯照得肉类油光发亮,菜单用油水笔写在背面墙的玻璃板上,他没想好要买啥,又不愿站在当地呆想,顺嘴跟着前一个人说我也要个油鸡拼——拼烧肉吧,嘴瓢了一下。

 

切烧腊的老板抬起光头来笑:生客嘛,你确定咯?

 

他有点后悔了,冷掉的油鸡那是相当相当难吃,皮下的一点淋巴结成果冻。然而日子仍然比在东山那阵好过太多,那时候先有宋杨,再来是马雯,接济接济他自己丝毫顾不上的胃,李飞跟他俩比起来就少了人情味,再好的朋友,也只有好成那样的朋友,大公无私地批评他:李飞你能不能说句谢谢。

 

奋不顾身的事算是做成了,告慰谁也还够格。李飞此人,未必不会自愈,但伤口上的新皮肤,颜色总还是不一样的,而且终其一生也不会相同。一个“毒”字,是他精神里的药引子,他的价值,他要摧毁的,都在那里。

 


转天郑易不太正式地走访了一下对门,拎着两个饭盒,右手腾出来,叩叩叩三下,礼貌地对着门里吹话:邻居你好,我是你们对门的,家里亲戚送了挺多东西,拿来给你们分点。

 

饭盒里东西其实是他指使李飞去买的。他是厚道人,不会说谎,摸摸鼻子上不存在的灰,说得底气有些不足。

 

门里没有声音。

 

两盒叉烧就被他原封不动地拎回去,蜜汁叉烧,冷了以后颜色漂亮,像凝固住。李飞把叉烧一块一块夹出来放进浅口盘,搁在电饭锅里面煲,又把它们煲得颤巍巍的了。

 

过两天郑易跟同事一起把那门敲开了,李飞当时不在家,否则他一定要觉得奇怪,也没声音,也没打斗,没什么紧促的意思。那天李飞开会,前半截还精神抖擞干劲十足,后半截扯些有的没的他不爱听的,哈欠一个接一个打,他很晚才回来,左脚绊右脚,先奔饭锅。

 

锅盖一掀,发现晚饭没动。再一瞅,郑易瘫在沙发上,脸上盖本书,书脊包着鼻梁,不动弹。

 

他以为郑易打盹了,把书轻轻地抬起来,结果郑易怔怔地望他,眼皮一点没阖。

 

眼神清明得很,湿漉漉的,鹿一样。

 

你吓死我!李飞说,我还以为你着了呢。要睡回床上睡去,啊。

 

郑易愣愣地说,李飞,那孩子没藏毒。

 

李飞松口气,哦了一声点点头:好啊,这是好事。

 

郑易说:我是怕……

 

他就把话咽下去,不说了。

 

李飞被他这个说一半吞一半的水磨性子折腾惯了。人多多少少都是有秘密的,这些事儿也不是生下来就叫秘密,只是出于各种缘故,人不愿讲,藏着掖着,埋着吞着,不见天日,知者日少,就统一叫秘密了。宋杨走了这事,李飞也不愿提,提了作什么,徒伤心。但这不是秘密,很多人都知道,线乱如麻,牵着的不只李飞和宋杨二人。

 

过后李飞再思忖,明白一点。秘密一词,是相对的,他跟李维民,跟蔡永强跟马雯跟等等等等,他们共享的东西,对郑易来说就是秘密,正如郑易来广州之前留在重庆的东西,他李飞也几乎不知。他可能不是刻意留的,也不再受到多么重大的影响,但他不会向李飞敞开。

 

想到这里李飞的心就莫名有点塌下一块。他可能应该摆出不大高兴的态度,也许更该对此没什么情绪。但郑易的眼睛里有点盛不住的东西。

 

郑易像在跟那句话搏斗似的,暗自汹涌了好久,然后那句话逃出来了。李飞听到他说:我是怕辜负小孩。


他说辜负,挺重的一个词,说得李飞的心坠了铅。

 

郑易像个不辜负任何人的人。寻狗捉猫,拌嘴吵架,大小事情他都揽着管着,小区里小孩不想写家庭作业都往他那里跑,办公室的门拍得啪啪响,被郑易拎进来唠叨一阵子,得两小时躲爹妈的清净。大爷大妈喊他小郑,招呼他观棋,看车吃炮,拉着手热情地要给他介绍相亲。李飞开他玩笑,说哎哟,郑易你看看,大家的生活里没你该怎么办啊。

 

郑易哈哈哈哈哈地笑,看起来挺满意。不过大多数时候,平静就是他的高兴。李飞是个情绪烈度高的人,不知道该如何接过柔软的晦暗的波动,哑口无言,只好用手心去捧。

 

他凑上去,抱了抱郑易。

 

郑易长得是结实的,李飞却觉得自己在抱拥一捧水,流淌,没有边界,明明是他伸手去抱郑易了,却像郑易在裹着他。郑易讲话不快,一个一个字认认真真做了助跑,滑翔,然后飞行。

 

我辜负过一个孩子。郑易叹一口气。两个。

 

没被保护的小孩,只能学着自我保护。小孩子的概念里的保护,听起来挺吓人,是吧?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一头热血,山挡在前面也往前猛冲。

 

她真是很好很好的一个小孩。喝饮料一小口一小口,说话细声细气,流眼泪也咬着嘴唇不出声,可她告诉我她要保护这个世界。李飞,一个人可以保护世界吗?世界太大了。

 

世界太大了。李飞流过的血,在偌大的世界里微渺得不值一提。中断的、灰色的生命很快就被忘记了。郑易说,李飞我们对门的孩子家里只有他和爷爷两个人……他手臂上的针孔是注射胰岛素留下的,我们怎么这么久了也没敲邻居家的门呢……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做,光是猜。

 

可以的,李飞说,可以。一个人也可以保护世界。

 

郑易由他抱着。

 

 


后来郑易问李飞说,你当时神经比我更紧绷吧。

 

李飞顿了顿,说嗯。

 

郑易说辛苦了。

 

谁不辛苦?李飞义正辞严,末了又变出一脸嬉笑:谢谢小郑体谅,你不如急群众之所急吧。

 

他们难得都不加班,去吃了两客叉烧饭,李飞站在长长的柜台前,胸有成竹地对低头剁腊味的老板说:两客叉烧饭。老板略抬头:好久不来啦!李飞说加班,忙,家里人也忙。老板说,住圣心附近的哦?眼熟得很。

 

他们在上下九散步,天边还剩最后一点夕阳,在榕树须上荡秋千。前面年轻妈妈牵着小孩的手,指给她看天上的风筝,小孩却盯着离自己更近的云朵棉花糖,小胖脚踉踉跄跄。空气甜甜腻腻,郑易拿胳膊肘捅捅李飞:一会拐去恒信买点夜宵吧。

 

李飞说嘿,你活得比我还像个广东人。

 

他心里又想,郑易最好从来是广东人,然后摇了摇头,觉得怎样都好。

 

他悄悄地,悄悄地把自己手往郑易手背上爬,像一只瓢虫。郑易觉得轻轻的痒,太阳落山以前,他们把手牵起来,心里是满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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