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若凉

用爱来爱

[ 棋昱 ] 上帝保佑吃饱了饭的人

*  一个au



 

 

但凡下了雨,北京就铁定要堵车。地图导航的路线由绿变黄,再由黄变红,红!红得发紫,好似凝固的黏稠血液。一辆辆车只能乖乖排队,在车道上几乎动弹不得,每个驾驶座上坐着的人,都不得不在俗世修行耐性。蔡程昱刚来北京时很是低估了堵车的严重性,颇花了一些时间搞清楚,雨天的公交,基本等同于大块废铁。他从地铁车厢跨出来,随着大流人群下楼转乘,扭头一瞥,地铁站外的车道仍然堵得结结实实。

 

他大概花了一周不到的时间安顿房子,熟悉通勤路线,一个接一个地收堆在家门口的快递,除了曾经坐错公交一直到南二环才察觉以外,总体来说顺利。他运气是不错,一到北京就被合租的师兄大手一挥收留,师兄坐在沙发上一边暴力拆纸箱一边讲授生活省力一些的经验,快递外卖直接备注放在门口,微波炉也可以烧水喝——大家都是北漂啊,当然要互相照顾。

 

“北漂”,这个词挺庞大,蔡程昱没想到有一天它能剪裁合体地穿在自己身上。他从未对此蓄谋已久,该决定多半是冲动,本以为心仪岗位时间已经错过,不料又收到封邮件,“您确保下周一能来面试吗?”他脑子一热买了张高铁票就去了,然后就留下来了。

 

北京,好。小区电梯里三楼的住户热情地跟六楼的狗打招呼,“哟,黑虎!”就差对着狗说声您。师兄拍着胸脯说学弟有什么事尽管敲我房门时,蔡程昱只不好意思地笑笑,无言,他总不能说哥我还有个男朋友也在漂着。像个荒诞故事,更不用说俩人隔着半座北京城。北京,也不好。一个不算典型北方人的人,北京这天气对他来说委实有些发干,一换季就折腾嗓子。起初龚子棋往他公司寄快递时他还不明所以,快递送到了一个包裹墩在前台,给他打个电话,言简意赅:送药的,药放门口了。他起身拿来拆,挨挨挤挤的板蓝根金嗓子西瓜霜VC还有止咳糖浆,对面工位的同事都笑了:大中午的,人家都收外卖,你收一袋药。他挠挠头笑,药也是心意。

 

 

“充值两百押金二十,总共二百二收您三百,找您八十。”

地铁站卖公交卡的服务台见他发呆,又稍微提高一点声音重复了一遍。身后还有人排队,蔡程昱赶紧接过公交卡说谢谢。

他把上一张公交卡丢了,里面估摸着还有六十来块,能坐半个月公交。糊里糊涂的,谁知道丢在哪儿,把这事儿告诉龚子棋,和其他那些巨细靡遗的小事一样,龚子棋说你别一下子充太多钱,得二十二十的充,万一丢了也不心疼。蔡程昱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实际还是嫌麻烦。龚子棋来见他一回得倒腾三趟地铁,硬生生把人磨出这些微不足道的处事心得。虽则知道这是难免的,他心里仍代人酸楚,也只敢在公交车最末排位置坐得再靠紧他些,最多只感叹一句,还是读书的时候好。

 

当然好,何曾不好呢。蔡程昱这丢三落四的劲儿,难说有一多半不是龚子棋惯的。四年大学,他丢的校园卡得有一打,反正不必担心,总可以仰赖龚子棋。到后来补办了新卡他洋洋得意拍照发朋友圈——这是蔡哥的ICard12.0!他为维护高贵形象,不常分享如此滑稽的日常,于是评论里相熟的朋友抓紧机会一色调笑。龚子棋作为幕后大佬自然不惮于品评一二,说你还挺自豪。蔡程昱说那可不。校园里的花销不过是小打小闹,就算全记在龚子棋账上也毫无负担,他们是校园附近每一家馆子口碑的品评人,把午夜看电影首映,在无人的平坦马路上放肆飙车的爽快尝尽了,爱自然爱得无所顾忌,吻也吻得痛快动人,校园时光,可称风云。只是风入大城,吹起来的都是尘沙,云落异地,也都四顾飞散。

 

 

外面还在下雨,只是雨小了些。地铁口三三两两聚着没有带伞等待雨停或车来接的人,为他避让开一个豁口。蔡程昱撑开伞走上人行天桥,另一只手按亮手机屏幕。

你到家了吗?他歪着头夹住雨伞,两只手噼里啪啦。

没呢,那边秒回,外卖给你打电话了吗?

蔡程昱走到路边,翻翻双肩包,翻出一张揉皱了的纸票胡乱擦淋湿的自行车座。没,他换左手打字,磕磕绊绊,二十六键摁错了又删去。下雨天人都辛苦,超时了也没要紧。又说,你赶紧的,操心自己晚上吃啥吧。

他估摸着龚子棋是在路上,堵得动不了,干脆安心看手机。还做学生的时候龚子棋简直是个性烈如火的人,如今却什么都要等,在员工食堂的就餐队伍里等,地铁站等候安检的人群里等,见他一面也要等。为了找通勤时间短一点的房子蔡程昱陪他跑了好几趟,犟得可以,嘴上却是一副数落的样子:别人不知道,我最知道你多能赖床。龚子棋只好投降。

 

那时他俩坐出租车后排,副驾上坐着租房中介,司机把车窗拉下一半儿等红灯,路中央环卫冲迎面蹬着三轮儿而来的大爷喊:哟,您!干这个了啊现在!三轮儿上架着一堆几十辆坏了的共享单车,脏蓝一片,活像印度人阅兵的架势,大爷中气十足地招呼回去:可不嘛,赚多赚少干啥不是干呢?

蔡程昱就扭头看龚子棋,和他相对笑了笑,笑得很轻。中介在副驾闭目养神,膝盖上搁着塑料袋,袋里装了两瓶农夫山泉。入职季房子难找,中介忙得昏头,把一间房的转租期听岔一个月,临了到了小区楼下跟二房东相对搓手,一个劲给他俩鞠躬道歉。龚子棋被他那劲儿吓到,温言细语地一叠声跟他说没关系没关系,二房东阿姨也和蔼地说,要不你们先进来坐坐吧。

 

后来那就成了龚子棋租的房间,复式楼上的一间,带一个小小的阳台。阿姨拿小板凳给他们坐着,中介在一边埋头给手机充电,一边充一边发狠说一定给找着合适的房子,末了就不停地给同事拨电话。龚子棋坐不住,说想四处看看,等他下了楼,阿姨倚在阳台门口和蔡程昱搭话,说你们也是刚工作吧。

蔡程昱长得讨喜,从小到大都招长辈喜欢。闻言他朝阿姨笑笑点头说是。阿姨就说,我儿子也是,工作的地方离这儿两站地,我们打西安来的,再有一个月他试用期过了我就回去,刚好也换个再好点的房子。不然刚来这人生地不熟的还自己一个人,当妈的总不太放心。

一样的,都是家长的心。阿姨感慨。蔡程昱屈着腿挤在小板凳上,右手边是西红柿土豆和一捆葱,墙角还有只小的电饭煲,画面过于家常,他忽生思乡的心情,眨眨眼睛,说阿姨您说得对。

 

不像你们,阿姨突然说。你和刚才那小伙儿,好朋友吧?有个伴儿,多好。

 

不是的,他是我男朋友。

 

蔡程昱说完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中介本来吭哧吭哧刷自己家网页后台找房源,这下手也停了,在旁边说话也不好不说又尴尬,耳朵竖得很高。他不知自己刚刚在想什么,径直把心里想的实话说出了口,无数种反应在他的脑子里过了一遍,都不是什么好结果。

 

可出乎意料的,阿姨只是慢慢地点头,哦。那你俩应该住一块儿啊。

 

一个没想到的展开。蔡程昱愣了一下。阿姨接着说,你想,北京城多大,你俩要不住一块儿,加上你们上班又拼命,又忙,指不定十天半个月也见不上一面。

是吧,阿姨说,我知道你们辛苦,年轻嘛。

 

 

这间房因为是转租,合同很快要到期,龚子棋最近正着手另找一套房子。蔡程昱正想问他房子的事情,手机插进一条来电,是外卖。

“龚先生是吧?外卖给您送到楼下了。”

 

要不怎么说闪送和快递构成了当代生活的网络,在各条大路小道奔波的人被矢量化成为准时宝,延时险,实时追踪规约的,地图上的一个小点,备注成为半公开的留言板,一种关心的方式。一段时间的摸索以后,下班加回家的时间点误差被蔡程昱控制在不超过十分钟,他懒得在公司食堂排队吃自助,龚子棋于是用闪送给他送来每晚的外卖,送水果送药,电梯到达对应楼层,叮,钥匙插进锁孔,向右旋转两圈后拧开,蔡程昱弯下腰顺手提起放在门口的外带包装袋,右手扣上开关打开廊灯。几乎成了一套习惯动作。

 

起因就是他刚到北京三天就染上的感冒。彼时上海正是梅雨季,从潮湿一下子进入干燥,加上他贪凉吹多了冷气,感冒病毒立刻来势汹汹,一大早起床喉咙肿得话都说不出。他勉力掩饰,龚子棋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来。

“你感冒了?”他问,又不像问,很笃定的,“空调不要开到二十六度以下,睡觉之前记得开睡眠,洗完澡必须吹头发。”

一顿叮嘱,仿佛他早就顺顺当当把自己生活起居独立搞定,大可以指点江山。而让蔡程昱沮丧的是,事实确实如此。他是一个行李箱敞开三天也懒得收拾的人,不知道坐便器漏水只需要拨一下水箱的浮标,把一颗茶叶蛋扔进冰箱里一周也想不起来吃,常常拿起来发现坏了只能丢掉。龚子棋只好趁着周末双休,翻山越岭提着生鲜超市打折的樱桃和芒果来帮他收拾东西。

而蔡程昱就负责抱着毛绒抱枕坐在沙发上看他忙忙碌碌,想起来就往嘴里塞一颗樱桃,一扭头就能把核吐在手边的垃圾桶里。自诩冷酷话少的龚子棋一反常态,在他耳边唠唠叨叨,低音立体声三百六十度环绕:睡觉的时候要锁阳台窗户。碗和碟子放在厨房柜子里了。还有你的鞋,怎么会有这么多双鞋啊蔡程昱,比我的鞋还多。

蔡程昱专心致志地剥一颗小台芒,剥得手指上沾满汁水,笑嘻嘻地扬起声音,“子棋,其他人知道你话这么多吗?”

龚子棋闻声从蔡程昱的卧室里走出来,举着一卷垃圾袋拔掉电热水壶的插头,给蔡程昱续了一杯热水。小蔡倚在沙发正中央,身后沙发上坐着的,一左一右是他的毛绒玩具柴柴和虾虾。傻柴笑得憨厚,虾虾悠然自得。龚子棋的心软乎乎,笑着损他,“要不要脸啊你。”

 

 

架不住人是贪心不足的生物,有了多少就一定想要更多,获得一小时的陪伴就期盼二十四小时,距离缩短到一公里就渴望一厘米。

这些够吗?显然又是不够的。

 

蔡程昱跟着上下班的人潮走在高峰期地铁里的时候,常常会这样想。老旧地铁线路里,站点吹的风都是带着工业的旧铁锈味道的,偏偏又扑面打过来,沾得人一头一脸看不见的灰粒。进站与出站的人群因为方向相反而被栏杆隔在两边,埋头下台阶,低头一边看手机一边敏捷地占好下一站下地铁的有利地形,他想许多人都习惯把突如其来的疲倦比作潮水,然而疲倦其实更像是地铁站的荧光灯,你与生活相处日久,一切事物都逐渐晦暗而模糊。

他沉默地挤在地铁车厢里,握住把手慢慢摇晃。身边一对年轻情侣,男生站在女生面前,女生坐着,拿手指一下一下轻轻地戳着男生的肚子,也不说话。忽然千斤重的疲倦就袭击了他。

 

 

他们依靠很多细节维系和加固感情。黏着的网络联系,努力拼凑的陪伴时间,无孔不入的存在提醒,他们想方设法地入侵对方的生活,可疲惫也是凶猛的,周末踏进剧场,蔡程昱会累到在幕间休息的时候,靠在龚子棋的肩膀上沉沉睡着。

疲倦的人要怎么谈恋爱呢?生活已经消耗了他们过多的精力,连头靠头睡觉都变成了一种奢侈。

 

有时他们能够同坐一段路的公交。常常也是傍晚了,向车窗外看去,晚霞被玻璃纸滤成一种树莓酒的颜色。蔡程昱睡得迷迷糊糊,还用指节敲敲窗户,口齿不清地说,看晚霞。

隔着玻璃看城市,他们就成为旁观者。车尾灯是玫瑰色霰弹,行道树由绿色鱼鳞组成,桥下的一汪河水被金线镶边,与路灯的排列恰好成为镜像。

龚子棋凑近他小声问,嗯,晚霞怎么了?

亲我。

蔡程昱黏糊糊地重复了一遍,偷亲我。

 

哦,原来是记仇。

 

那是由漂亮晚霞,烧烤炸串的味道和心血来潮逃课的人构成的记忆画面。蔡程昱有不规律的画面记忆能力,能清晰地回忆起许多古怪的往事细节,有的纵然十分重要,有的却实在微不足道。晚霞实在是天才涂装师,把烧烤店对面的大厦粉刷得鳞甲灿烂,不远处的人行天桥上行人匆匆来往,全部逆光,画面不定格,只一瞬,浪漫得有万里长。

蔡程昱举着一串豆腐皮包金针菇,还没下嘴,就被龚子棋抢先咬在了嘴角。

第一次亲吻总是笨拙。

 

 

蔡程昱坐到桌前,从纸袋里取出今天的外卖。

小龙虾饭。一小盒小龙虾泡在酱汁里,一大盒漂亮的蔬菜便当。他拍照给龚子棋发过去,炫耀自己浇汁勾芡的手艺,“多匀称,多诱人。”

龚子棋没有像往常一样配合地对他进行商业吹捧,而是说,蔡,我告诉你一件事。

蔡程昱几乎立刻就猜到了。

 

蔡程昱,他果然说,我今天看中了一套一居室的房子,整租,离你上班的地方很近,虽然房租贵了一点——长租的合同我已经签好了。

对不起啊,龚子棋说,是我擅自做主了。

 

蔡程昱刚刚掰开一次性筷子,把手机架在支架上,没来得及回复,就怔怔看着。

可是这间房子真的很好。龚子棋解释,新的对话框一条一条跳出来,这个小区有门禁,有电梯,听说很多住户都是老人,很安静,作息规律,睡觉也早。

一公里不到有家生鲜超市,虽然早上拼不过早起抢鸡蛋的大爷大妈,但晚上也能去捡漏。他继续解释。

离你上班的地方就几百米,近吧,就走路就行。

靠地铁站,骑车五分钟就到,我就一直坐,不用倒地铁,多方便。

哦,附近写字楼里还有家健身房,这下你周末跟我去健身就没法耍赖了。

 

不用解释这么多的。蔡程昱戳开语音轻声说,当然租啊。我们能住一起了。

 

 

搬家那天龚子棋提着自己的箱子来接蔡程昱,跟着导航绕来绕去还是迷路最后不得已打车的行为遭到了司机的唾弃。

“就前边儿,看见没,那个广场,绕过去不就到了吗,有二里地吗?”下了车蔡程昱就笑,说司机赚了起步价,还好生抢白一顿,龚子棋也不能反驳。

就上周大家在活动区一起吃外卖的时候,蔡程昱在电梯里突然开口,不知怎么的就讨论起感情经历。

“后来他们就问我,蔡蔡你有女朋友吗?”蔡程昱扶着行李箱,看楼层数字一个一个往上跳。

“我说,只有前女友。”

他皱了皱鼻子,开始笑,“问问题的那个姐姐就说,嘿蔡蔡你!这谁没有,我也有前男友。”

龚子棋靠在电梯里的扶手上,挑挑眉,“然后呢?”

 

蔡程昱摇头,“没什么然后。我只是觉得,如果以后再被问起这个问题,我会直接说,我有个男朋友。”

 

 

无限的浪漫,坦诚,冲动,从时空中返回的途径,都聚集在这一瞬。突然之间,全然的幸福横亘在他们中间。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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