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若凉

用爱来爱

[ 琛书 ] 我是月亮

* 现背,1w+
* 上音男孩故事3/3,前篇
  葡萄树枝    卡利古拉






-1-

 

 

雨是下午下起来的,哗啦啦猛倾了一阵,到了晚上已经不很大,周继琛问酒店前台拣了两把伞去接人。零零落落的人群堵住大半地铁出口,或站或蹲,浑身发潮气,带着非除湿机不能拔除的狼狈。海淀剧院门前广场的路砖,有一些已经轧得片片碎,一不留神一脚踩在接缝处,就汩汩冒水,溅湿鞋面和裤管。他小心又敏捷地下脚,觉得穿着背带裤的自己,十分像是被熟练玩家操纵的马里奥。

 

剧院里人已经稀了,半扇偏门还开着,方书剑就靠在那儿,他在门外就看见半个侧身和大半个被玻璃化出来的影子,没漏脸,低着头在划手机。周继琛走上前去,他左手撑着一把伞,右手里还握了一把,用握着的那把轻轻叩了叩玻璃门。

 

来啦——隔着门作口型,他的表演天赋蠢蠢欲动,故意作得很夸张。方书剑听到叩声回头,握着手机皱了皱鼻子朝他笑,来啦——一模一样的口型,然而发出声音来,尾音一定是落下的。九月底北方已经入秋,方书剑穿粗毛线卫衣也没人看着他说热不热,只是这材质吸饱水汽,贴在周继琛手臂上,湿漉漉的。

 

湿漉漉的厚外衣,湿漉漉的眼睛。周继琛递过另一把伞,“不要。”方书剑说,黏住他的手臂把自己挤进同一把伞里。其实剧院门口到地铁口不过百米而已,雨丝也细到甚至可以不必打伞。方书剑在剧院角落飞快地打字:今天彩排结束大家就一起回去,你别来。周继琛偏不,周继琛给他语音,下雨呢,我得来。把得字咬得很重,听起来有点严肃,有点爹。

 

这便是角色关系的强化。海淀剧院的场有换卡,周继琛赶另一项通告,把今晚刚好错过去。这戏关注度不低,戏剧媒体在化妆室做他们的双人采访,单人采访,老生常谈,你们又合作了,感觉怎么样,和《清单》那时候有什么不同?双男主卡说难得其实也还好,胜在角色性格有反差,周继琛已经离开校园一小段时间,正经把自己带入社畜角色,长臂绕到身后一张,亲昵地揽着方书剑说:挺好的,很默契的,小方还是我的小男孩儿。

 

小男孩儿安静点头,后脑勺蹭了蹭他的臂弯。每当这时候,周继琛的心里都涌起许多无害的柔情。

 

要拗仪式感的话,这是方书剑大学毕业以后的第一部剧。老东家文广伸出橄榄枝是一方面,周继琛也是有要他来试镜的意愿的。是引进的汉化剧,本子好,歌也好听,周继琛把优势摊开给他讲,最后真打动方书剑的,还是演的部分——剧情见长,小男孩对相对而言的短板,总有些迎难而上的傲气,将其作为一桩挑战。不过拿到这个角色以后,多少不能百分百有底,双手拖着他的手晃来晃去,“哥,你得帮我。”他面对周继琛时,去掉很多伪装坚强的东西,周继琛是满意的:他把自己当成安全区内的人物,撒娇还是老一套,抿着嘴可怜巴巴地看他,对方的界限感就此轰然倒塌,忍不住伸手去刮他鼻子:“帮你帮你,互帮互助互相进步。”

 

夏天方书剑毕业,周继琛也来了,坐在台下,在学生生涯的末尾最后一次参与离别的仪式。毕业典礼上很多家长,看自己孩子穿着学士服举着毕业证书的样子,有种苦尽甘来的释然,于是周继琛在家长里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直到方书剑跑来拽他,跑得很欢,学士服的领子都扬起来,然后歪掉。周继琛正伸手给他理顺了的时候,听到方书剑对家人说,这是周继琛,我的学长,又扬起脸看周继琛,这是爸爸,妈妈和我弟弟。弟弟还在对学步兴致盎然的年龄,摇摇晃晃地伸手,要玩哥哥头顶的学士帽。

 

爸爸妈妈说,记得的,那年跟你一起去厦门的学长,小周蛮高噢,又高又瘦,方书剑朝爸妈吐舌头,说小周哥可照顾我啦。阳光很好,非常之好,似乎毕业典礼的时候,天气总是相当晴朗,以便留存在相册里的告别情状,都色彩浓烈,激发起的情绪也能够历久弥新。那天周继琛的目光始终跟着方书剑走,学士服的花边在他背后不安分地跳啊跳啊,这本来就是一个情感太丰沛的人,是日便有机会放肆落泪,哭了一场又一场,揉眼睛揉到眼皮上都泛粉色珠光。

 

竟然也毕业了。周继琛坐在树下的长椅上自顾自地想,好像方书剑入学还是几个月前的事情,完全感受不到已经是好几年。这其中自然有方书剑个性中不变部分的缘故,并且他一直好依赖自己,和他在一起时完全让周继琛恍惚:怎么一直是2017年同去厦门的那个小男孩啊。但他又疑心这依赖不过是一种负责任的反馈,为着周继琛始终用全副心思关切他照顾他爱他,而这并不是什么无谓的担忧。

 

周继琛就想到,他们拍《清单》宣传照的时候,在格致中学偷得一个周末做回中学生,赭红色砖墙矗立得好惬意,让他想唱一曲童年。方书剑好动得不得了,急得摄影师一直喊,别跑了,出一头汗仔细把妆弄花了!然而方书剑那时候才不在意呢,他好像就把自己当成一个中学生了,中学生是不化妆的,逮到体育活动课就像出笼的鸟一样欢欣鼓舞地飞出教室,本该如此。周继琛坐在双杠上看他跑上跑下,乐此不疲,仿佛有一个透明的刘宝真的慢慢注入了方书剑的身体,永远活力四射,永远青春洋溢。

 

“哥,来跑步啊——”他噙着刘宝的笑,把手伸给周继琛要拉他下来。

 

因为这个过于活跃的刘宝,周继琛体内的杨晓宇也逐渐苏醒,他越是板着脸不朝方书剑笑,越是居高临下地拖着两条长腿俯瞰他,方书剑的神情就越天真越甜蜜,他去捉周继琛,不,杨晓宇的手,热乎乎的掌心包进冰凉指尖,周继琛顺势从双杠上跳下来,跌跌撞撞地被拽着往操场中央跑。他听见自己很低地说了一句,小傻子。也不知道是说给刘宝,还是方书剑听。

 

 

 

-2-

 

 

他们算是受到分离困扰较少的那一类,如果和远隔大洋异地的那对,以及年龄差略微有些明显的那两个人相比较的话。上音这个学校本来就太小,一年拢共那么多新生,大家盘根错节地相识相熟,彼此知根知底地调笑,漫不经心地出谋划策——这出于搞艺术的人几乎与生俱来的那部分洒脱包容,爱便放心大胆地做出许多种样子来,摆在他们面前红口白牙地要人知晓。

 

于是这些人也没什么障碍地接受了:规避牺牲的仍是爱,念念不忘的也是爱,周继琛毫不磕绊地想,我也没必要为此焦头烂额。方书剑和他的主要活动地点仍在上海,再精确一点是在徐汇,一个念本科一个念研究生,时常分别离沪巡演,听上去是非常健康、正常的轨迹。小别在他们也是加温的一种方式。

 

那时候见面就会变成视频。周继琛是那种很适合视频的男生,头小脸小,五官精致又纤细,经得起镜头的考验,柔光的滤镜多少为他的苍白恢复了一些颜色。且比起方书剑,他倒是在屏幕前更坐不住的那个,但讲两句,便弹起来——我饿了!又讲几句,再一个恍然——忘了抱我的布朗熊。方书剑嗔看他,理直气壮地嫌他烦人,低头在剧本上勾勾画画,勾起嘴角一个笑来。

 

这似乎与外人感知上的方周二人有悖。当然并不是说方书剑从来热烈或周继琛始终内敛,只还是会让人感喟:你竟也可以是这样的周继琛。

 

是这样的。机巧的好奇,妥帖的温柔,甚至有点不易察觉的迁就和逢迎。他把手机支在支架上,念念叨叨地撕开外卖包装,掰开一次性筷子互相擦擦,你吃饭了吗,方方?他眼神是很少离开那一头看剧本的方书剑的。

 

方书剑在屏幕里摇摇头,吃饭不属于他待办事项中的优先顺序任务,至少绝对排在看剧本和打游戏之后,我不饿,现在——周继琛光是听他的语气,就知道他是怎样的神情。想象一下,临窗学习的男孩子,面对着妈妈快吃饭了的一贯催促,所给出的那种回应。敷衍顺从,源于安全感的不耐烦,以及纵容给予他的几分任性。

 

周继琛就拿筷子头戳戳米饭,我开动啦。他对食物有热爱和探索欲,连大佛周可人都缠得动,陪他大快朵颐又挨他嘲笑。看,醋熘白菜,看,番茄牛腩,他现下人在北方,说自己无比想念上海的生煎。一字一句都好明显,方书剑如他所愿地瞪他:“你好烦。”又说:“那你快点回来!”

 

最过分的一次,周继琛隔着屏幕向方书剑演示食用豆汁儿配焦圈。他们不是没有一起在北京演出过,奈何方书剑听到这种极端食物的表情如遭雷击,以尊严相抗禁止周继琛按下外卖付款键,差点在房间里劈叉。“真的不试试吗?”两个人闹得气喘吁吁,周继琛一边右手高扬着不让方书剑摸到手机,左手拽着他小臂,循循善诱。方书剑坐在地上,微微仰起头来,把对方的一举一动都托住,周继琛上一秒还在笑的,突然就垂下手臂投降,“好了好了,不闹啦。”他说不闹,不是小男孩急着成熟做大人的假威严,是轻飘飘的真决定。他把方书剑从地板上拽起来,小男孩还有点愣怔。

 

隔着屏幕就好像有了双层的安全防护。周继琛挤眉弄眼,端着塑料盒里的豆汁儿凑近闻了闻,夸张地做鬼脸,又把豆汁儿怼到屏幕跟前,“你闻闻你闻闻。”仿佛方书剑也能感同身受那气味的可怖似的。方书剑皱起鼻子,因为祸不及己而起兴指挥,“你赶紧喝一口尝尝啊!”他催周继琛,幸灾乐祸的小口吻,“快点快点。”周继琛又笑又恼:“你能不能盼着我点好啊。”话剧舞台上恰到好处的表演方式,换到日常中就有两分浮夸。他捏着鼻子一气灌下去一大口,整张脸都皱起来,方书剑被狠狠逗笑,笑得打嗝。

 

所以有时候方书剑也会想,隔着屏幕很好,真的很好,说出口的话时常不附加面部表情,即便面对面也是通过电气时代的工具失真地传输,规避了当时当地立刻产生的情绪。他不惮于对任何人抒发情感,爱你爱你爱你,他攒足了精力,一日便有三百遍可以喊,可周继琛不行,纵使他们明明那么亲近。他其实一直不明白该如何形容这种心思。

 

直到他们没喝成豆汁儿的那次,方书剑起身后,也敛起肆意的大笑,去关酒店房间的窗户,却发现窗户最末一段卡住了。他使劲推了两下,仍然有一线关不上,留出一条漆黑的细细缺口,对严丝合缝的愿望发出无声嘲笑。

 

他突然就福至心灵:他们好像这一线窗。

 

 

 

-3-

 

 

龚子棋和蔡程昱那样,重要归因之一便是,他们相识得实在算早。少年时代是一去永不回的,他们将愈发成熟,愈发自矜,愈发没有裂缝,而难以准确拿捏分寸的时刻终有一天将不复存在。因而,在成年前后,借助巧合之力相识的人,便可永久分享岁时的绝版。周继琛自省,他见到方书剑是小男孩大一初入学,如此说来,勉强也可以算作识于微时。

 

而那时的方书剑,业已经初露头角地漂亮,像一只小孔雀,在逼仄狭小的校园里显得太显眼。周继琛不是能主持他升学宴的竹马,只是偶尔路过的一位学长,因为太耀眼而被节俭命运毫不浪费地补进电影开头。

 

同学,你通知书掉了!他臂长腿长,把双肩包当成单肩来背,俯身来捡那份滑落的薄件,还顺带搂一眼前方把单车蹬得虎虎生风的人。他声音其实沉,高高扬起,又落下来,像风里的尘土。

 

听到他的喊声,方书剑刹住车回头。说不出这一切怎么这样恰好,西斜的光是柔和的蜜,轻轻地涂匀在他身上,年轻男孩的气质矛盾外凸,他的眼神便同时厌倦而认真,他嵌在那一瞬的画面中央,单条腿支着地,和无数往日的情境相印证——周继琛想道,好一个纯熟完美的离别场景。那个场景典型到,他简直怀疑黄永玉的离别隐痛金句,是为他而设。

 

家住义乌的小男孩,拖家带口来到窄小的校园报道,他的新生活刚刚开始,眉眼里都是雀跃的,只想撂开爸爸妈妈去独自观览这片小小土地。没想到太快乐便真的会冒失,他险差丢了自己下一阶段新生活的身份证明之一。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方书剑从来都这样想,即便他这样想,回头的时候还是愣了一下。

 

你太好看了。他第一眼就被这事实俘获,后来他亲吻周继琛的脸,像一个乖顺的好弟弟讨到亲近哥哥的准允,不吝赞美的神色诚实又天真。他常常一下子扑到周继琛怀里,好一个热情的小动物,每当这时周继琛就会很高兴方书剑大概率不会长得比自己高,哥哥的怀抱便可以永远地敞开。他安抚似的拍拍方书剑的后颈,揉一揉他的肩膀,心里想,好啦,好啦,我好爱你。他是高兴的,几乎要揽着小男孩的肩膀,与他跳稚拙的三步舞。

 

其实他那时候还有些抑郁情绪在的,社交焦虑障碍偶尔也会发作,那种症状最严重时他整日不愿意说一句话,连陌生人靠到近前,都汗毛直竖。再加上本身高且白且瘦,套在从头到脚的黑色里,简直只差一把镰刀。在厦门时他尝试着描述给方书剑听,坐在床上,小方双手抱膝,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听得认真。海风野性,钻过窗帘散布剩余的咸涩水汽——这间民宿离海很近,晚上睡觉时可以听见海潮的声音。

 

于是方书剑的眼睛里好像就盛进一点海。独属于凌晨的光线干净又朦胧,方书剑跃跃欲试地贪玩——他在家是都不熬夜的乖仔的,与周继琛同游厦门,开心得入夜也不想睡,手机相册里一遍遍翻着相片,隔不多时就响起声音来,说今天怎么错过了一家乐器店,说自己踩在温热海滩上,被海浪拍打脚面时多想唱歌。他好像一直有话可以捡起来讲,周继琛安安稳稳仰躺在另一张床,永远不厌烦地轻声搭腔,到方书剑都不太好意思,说,哥你要不要睡一会?我不说话了。

 

没关系啊,周继琛说,他一骨碌翻个身,侧身微微弓着,把两只手臂都蜷在身前,隔着一只柜子的距离他们便在晦暗里对视。方书剑发现周继琛竟然也没什么困意,眼神温柔清明,低声对他解释:你讲话的时候,我会感觉比较安全。

 

既然都不睡觉,越性就坐起来聊天,方书剑直接踩过去抱着枕头坐到周继琛床上,他试着去抱他。他感觉到周继琛微微瑟缩的那一下,只是那一小下,几乎不能察觉的。你看现在还好,以前社恐严重的时候,不要太怕和别人肢体接触,周继琛说。他声音里有留声机上,唱针划过唱片的质感。因为抑郁情绪还去看过医生,开过药,好在没有发展成抑郁障碍。

 

方书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个,就好像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伸过胳膊从背后搂住了人,一个蛮依恋的动作。当时当地的情绪似乎是对的,总之周继琛窸窸窣窣地把枕头立起来准备倚着的时候,他突然就感受到了一种伶仃,立刻感到害怕,立刻蹦到床上,立刻一把将周继琛搂住。哥——他很乖很眷恋地拿下巴蹭了蹭周继琛的后背,周继琛的声音经过骨传导进入他的耳朵,哈,你个小孩儿。方书剑暗自松了一口气,小孩才好呢,周继琛当他是小孩举止,突然撒娇,讨要安慰也是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他,周继琛这么想,方书剑就一直是安全的。

 

但从前那个灰色的周继琛,用兜帽和口罩把自己遮住的,溶进夜色里的,现在也可以在海滩上即兴跳一段舞,为一块心形的石头而欢呼了。方书剑的心里涌进了许多初生牛犊的爱,自信地壮阔着,他急不可耐地想用这些未成形的爱包裹住周继琛,要他浸泡在暖融融的蜜糖里,一时间他鼻头竟然有点发酸,又靠紧了一些,最终也只是黏糊糊地说:哥,你要一直健康,哦。

 

他们白天在海滩上捡到的一块心形石头悄悄装进了背包,团在旁边的就是方书剑穿的那件黑绿的横条衫。海水涨潮,海滩上的游人步步后撤,他们把裤管卷起来之前,裤脚就已经湿漉漉的了,不知夹带裹挟了多少没有蒸发出的盐粒。方书剑发足狂奔,周继琛在他身后叮嘱,小心脚下,小心脚下!他说你有没有感受到潮水涨落的节奏,用这个节奏就可以编一支舞。方书剑便蹲下身去捞来一些海水,又弄得袖口湿漉漉的。周继琛跳起来的时候,他就蹲在海滩上举着手机录,发微博吧,他问,我想发条微博。周继琛不让,皱着鼻子拒绝他:不要。方书剑也很好说话地同意了:那我就自己存着。

 

之后周继琛很是把一些时间放在跳舞这事上,有时也录下一些练习视频。律动和汗水让他倏然有了被填满的感觉,仿佛这才是正确对待自己这具身体的方式。然而方书剑每次看时都要不服气地比较,比较的结果是,他仍固执地觉得几年前,在厦门的那片海滩,周继琛兴之所至,跳出了最漂亮的舞步。

 

 

 

-4-

 

 

也许是因为工作日的缘故,这个点十号线地铁的人并不十分多,二人肩并肩坐,对面一排座位都空着,周继琛抬头对着车窗里影影绰绰的自己做鬼脸——半个鬼脸,下半张脸是口罩遮着的,然后他从车窗里看到方书剑有点困了,双手虚虚地交握着搁在膝盖上,于是伸一只手臂护在人后背和地铁椅子之间。碰到方书剑后背的瞬间他又怔了一下:肩膀宽了不少。

 

方书剑真困了,感受到周继琛的手臂,也心安理得地倚着,还动了动,调整出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往周继琛那里靠了靠闭眼养神。周继琛几乎以为他不会再乱动了,可他眼睛只闭住了几秒,就睁开来:“你怎么不说话呀?”

 

“我以为你要睡一会的啊。”周继琛朝他抿嘴笑,顺便把湿了一点的折叠伞踢进座位下方。

 

方书剑的眼皮好沉,支不住又合起来,脑袋歪在周继琛肩膀上,高度似乎很刚好,昏昏沉沉地对他说:“你说吧,我可以一边听一边睡一边听你说了什么,厉害吧。”说完他还笑了一下,蛮得意,大概是用睡着之前仅剩的意识,但后来地铁开开停停,门开开关关,都惊不醒他。

 

周继琛便揽着他在车厢里失神。地铁总归还是个挺有魔力的交通工具,很能带给人以永恒行进的错觉。为了出行方便他们当然都是有北京的公共交通卡的,然而方书剑又不免有丢三落四的时候,故而周继琛的公交卡,总是成双成对出现,以便随时在小方翻车时进行支援。

 

还有一次他们紧赶慢赶赶上了末班地铁,出站时碰上乘务人员在门口挥手——这出口关了,您换一个吧啊!天啊,今晚别要睡在地铁站里吧,方书剑抓着周继琛的手,急急忙忙地往反方向跑,双肩包在他背上一拍一拍的,周继琛挨他拽着胳膊,趔趄着在通明的灯火里赶路。这个口还没关,等一下等一下!方书剑喊得很昂扬,攥紧周继琛的手,举起来朝人家使劲挥了挥。周继琛知道他是一时情急,根本没有注意到,可那一刻心还是狠狠地震了一下。

 

为此,他每常扪心自问:你还想怎么样呢周继琛?

 

方书剑常常是上扬的,哪怕沮丧背后也蛰伏着昂扬,宛若时刻预备东山再起。周继琛对他的这份特质,近乎迷恋。人总是会迷恋自己实施困难的东西。十几岁的时候周继琛面色苍白,表情寡少,个子窜得比同龄小孩都高,不是那种人人喜欢的男孩子,也不表露出多少喜怒哀乐,放学回家后书包丢在沙发,把情绪的起伏都藏进钢琴里。

 

钢琴是他忠实而沉默的伙伴。去上海念大学后,他在美琪看《繁花》,小妹蓓蒂也有一架钢琴,说,钢琴有心跳,不算家具,但有四只脚。房间里,镜子虚虚实实,钢琴是灵魂。从小就与钢琴为伴的小周同学深有同感,可他也没有念钢琴系。

 

挺有意思的,也有一点坎坷。他从小练习钢琴,却没有继续专业学习;他去读了音乐剧系,却依靠舞蹈让自己回到正轨。因此方书剑出现,竟然方书剑出现——或者是他想,怎么会有像方书剑这样的一个人,从能发出咿咿呀呀开始就喜欢唱歌,所有在阶梯上的跳跃都变作如愿以偿。他坐在观众席看刚入学的方书剑,落拓又自在地在《海上音》里演胡三,抱着一点私心对同班同学说,很有你的风采啊,郭亢。

 

可他自己也并非多么潇洒。

 

十几岁的时候,周继琛想顺水推舟做一个很酷的人,然而就连这个愿望也是浅淡的。他去打了耳洞,但却固定戴同一副耳环,他去学了街舞,穿得很垮很不良,却只是因为感觉舒服。每记录下一则疯狂,便让他体会到满足。他是很容易满足的。每一位浸淫在妥善的物哀中的作者都塑造出一些他,然后以较为统一的姿态,暂时为青年周继琛定型。那么,若能避开猛烈的狂喜,自然也不会有悲痛来袭。

 

大多数时间里他都做到了,即便他偶有失落与低沉的时刻,方书剑也能恰当地察言观色。惟有一次两个人都喝多了些酒,是难得危险,且这顿酒还是得归到周继琛头上。他酒量不济,喝得眼圈发红,专心致志地捏住易拉罐同一个地方,仿佛坚持要把它捏瘪。方书剑坐在桌子对面,小臂交叠伏在桌上,像极了教室里的乖学生,磕磕绊绊地安慰他,哥,别喝了,有的人他就是,说话不过脑子的,就不知轻重。

 

其实周继琛那时意识还是清楚的,只是他肤色浅,上脸的时候显得比较吓人。酒精催着他眼热,方书剑又把自己缩成一个皱巴巴的、浸了水的小动物,飞扬的神采都变得湿漉漉的,仔细地为他摆正桌子上的酒罐酒瓶,翻来覆去地喊,哥,学长,小周哥,继琛哥,周继琛。你不要这么难过啊,反倒是他委屈更甚,我都要哭了,我好难受啊。

 

那个模样的方书剑,不安又惊慌,对自己未曾处理过的情况感到手足无措——倒不是他于安慰醉酒者这一点上蹩脚或不开窍,他是怕自己安慰得不好,也像看轻了小周师兄似的。周继琛定了定神说,我唱得确实不好。又说,而且很拖累你。他一说这句话方书剑的神色立刻就又变了。

 

也是确实喝了点酒的缘故,周继琛就伸手去刮方书剑的鼻子,都这么大了,不要动不动就哭。虽然你安慰人的本领很糟糕,但我会听啊。他喊,方书剑。方书剑说哎。周继琛忍俊不禁:小傻子——

 

他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了,差点就要说——好爱你啊。是方书剑从不吝啬的一个字眼,每场演出结束,精灵般的小方都对所有人快快乐乐地飞吻,我爱你们,他说,我爱你们!天生大明星一般的爱,笃信自己有泽被万物的能量。可最后周继琛也没有说,就像他既往的那样,用肢体代替语言,用音符代替感喟,用酒精消化情绪的起伏,来保证自己的安全。

 

并没人舍得加害于他,而他又极不张狂,甚至有时候别人会不由得代他想,你快纵情地去爱吧,放肆地去恨,把流水明火一样的情绪烧起来再浇熄,怎样激烈就是怎样好,你再多做许多世界也会原谅你的,你大可以横眉怒目,大可以哭之笑之,不必始终把脚步放得这样轻。难道,难道那么多的爱也不够托起你的重量吗?

 

 

 

-5-

 

 

下站到达之前,方书剑恰好悠悠醒了。“本领。”周继琛笑他,把胳膊从小孩身后抽出来,很久僵在一处,有点麻。方书剑一边揉眼睛,一边很自然地把他的胳膊捉过来捏。“夜宵想吃麻辣拌。”他想了一下,理直气壮地提要求,还挺亲民。

 

“那应该先去食宝街吃完再回来的。”周继琛一边说,一边跨出地铁车厢。

 

方书剑跟在后面,“不要,我就只想早点回去,躺着。”他去拉周继琛的袖子,肌肤与肌肤在行动中相触。登上扶梯,周继琛低头看自己站的地方,强迫似的把脚尖与黄线贴齐。扶梯缓缓上升,方书剑还捏着他左手袖口,手掌一半藏在衣服里,乍一看还以为他们黏糊糊地牵着手指。

 

方书剑好像很喜欢牵他的袖口,是典型的小男孩尾随兄长的姿态,从前周继琛会录自己在家弹琴的视频,以一种较为体面的方式传达无法再压抑的情绪。不露脸,只有琴键和手,还有一截袖子,珊瑚绒睡衣的质地在黑白里十分显明。这时候错拍或者错音,他似乎也就不那么在意了,至多再犹豫一下,写上:也许是天生懦弱的关系,我对所有的喜悦都掺杂着不祥的预感。一句话,即已是他能表露出的顶点。

 

他就是有种把一切想得往低谷处滑落的本领,不至于到悲观的程度,只是从来不信任全然的昂扬和没有杂质的欣喜。这瞬间方书剑攥着他衣角,也觉得他是远的。

 

最远的时候是在韩国吧,周继琛在韩国那段时间。但那时候倒也很好,隔着一段距离的真实生活亲切而不致用力。他竟也对于即将到来的独居显得手忙脚乱,方书剑把他大扫除后吃的便当图片放大,三分钟后依然研究不出牛丼旁边的是虾丸还是蟹钳。他竟也会絮絮叨叨地向方书剑抱怨,今天在乐天买了一个平底锅,“居然送来两个大塑料瓶!”方书剑收到他的订单截图作为佐证,“希望下次失误的时候失误得贵一点,不,下次还是别失误了。”

 

那种不是太深的关系,周继琛驾驭起来似乎更加游刃有余。他有一座城池,必须开凿出一条护城河,任何想要渡过河的人,都要找到岸边藏好的舟,来到并不一定会敞开的门前。而他们本可以隔着一条河向城内喊话的。

 

即便方书剑说,我不愿意。他在成为一个大学生的最初时刻,就被命运安排了相遇的脚本,这是一个被指定了重要戏份的角色,他们将在纠缠不休的对手戏里度过漫长的岁月。哥,他说,一起吃饭吧,来看我演出吧,寒假我们一起去旅游吧,去厦门,去南方,暖和的地方,有海的地方。再在无数个平行世界里雀跃,这一个他也只能做上太多次哑火的烟花。他不够努力吗?不是的。

 

方书剑以前偶尔也会想,如果他们两个人都对爱有应当应份的本能,是不是会少掉许多推阻?再长大一点,他开始逐渐明白,世界上真的没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好事情,他们都珍重那些庞然的爱意,而如果周继琛和他一样笃信自己值得,就算不是此刻,也一定是未来的某一刻,那可不就是石头碰石头吗。可正是那些索取和应和中不强硬的部分,畏葸的部分源源不断地留住了他。是温凉的海水把这颗坚固的石头冲刷成心的形状的。

 

 

 

-6-

 

 

走出地铁站,雨已经停了,大风刮得好淋漓,方书剑赶上两步和周继琛并肩,“风好大。”

 

“这就是北方的秋天。”周继琛一本正经地说。

 

方书剑大笑,“好像你很熟。”

 

周继琛埋头一丝不苟地捋折叠伞,留给小方一个耳环显眼的侧脸。方书剑的笑还保留在脸上,四周连路灯的光都氤氲着,他下意识抬头想找月亮也不能如愿,过厚的云层早把它遮住了。“给我吧。”他伸手问周继琛要一把伞,想帮他拿着。孰料周继琛愣了一下,把收好的伞换到了右手,用空出来的左手握了过去。

 

风真的很大,在街道中穿梭着呜咽,三十分贝以下的讲话都被掩盖住。周继琛他理解错了,方书剑脑子嗡地一下,他误会了,他是想要拿一把伞——他没有想到其他的。周继琛的袖子遮住了半个手掌,他的手是凉的。他们其实在舞台上不止一次地拉手不是吗,在谢幕的时候,在半个生命还保存着角色的余温,问意识讨来一点宽宥的过渡的时刻,他们牵着手高高举过头顶,那一瞬的充盈、满足和感激也是无与伦比的。在剧院这个朝圣般的空间里,方书剑是太容易流泪了,别人也流泪,他流得尤其多。

 

然而都比不上周继琛让他流泪的那一次。正是在海淀剧院,在这个几十年的老剧院里,劈一个双飞燕都有点胆战心惊的地方,许多许多的爱,升起在这片场域之间,足够任何人来任意取用。周继琛早把他的生日记了很多天,提前和舞监打好招呼,可能会发生的情景在他脑海里过过了一些,他想,那么多人爱方书剑,他们会一起跟着唱的,还会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整个观众席都是一片星光。

 

他也想过,方书剑肯定会流眼泪吧,眼睛湿湿,一边流泪一边背过身去,倔强地不要人看见。可他也万没想到,他是一副被惊喜击溃的样子,像倏然抱到了太多礼物的孩子那样,享用着幸福的惊慌。周继琛当时还能镇定又心软地捋他的背,做出兄长一般安慰:好啦,好啦,别哭了,大家都爱你。他因为这份自己筹谋的惊喜,而感受到了太多满足的快乐。

 

是吧,小男孩流眼泪,听起来似乎是一桩小题大做的事。然而真的见到小男孩流泪,小男孩伸开长腿倚在墙角,一言不发地掉眼泪,鼻头红红,嘴巴抿得尽力而无用,小事就无声地变得严重。谢幕后回到后台,方书剑仍旧被浓烈的情绪包裹着。你知道有一个表情包的,周继琛的微信里也存了这个表情包,一只橡皮泥捏的小企鹅委屈巴巴地坐着,脚蹼张开,啪嗒啪嗒往下掉泥捏的泪水,哭得好真挚,是童真的伤心。走到没有观众的地方,看到延续至此的眼泪,周继琛觉得自己的心立刻片片碎掉,不是一颗玻璃做的心哗啦摔碎的碎法,是贴布的,有细小绒毛的一颗心,那颗心好像本来是缝起来的,现在被咸涩的眼泪浸得挣开,潮湿的,一块一块掉下来了。细细密密的针脚留痕,周继琛惶然又甘心情愿地走上前,是了,他想起来了,这颗贴布的心不就是方书剑一针一线为他缝好的吗。

 

 

“哥?”他们的手就静静握着,不太紧,但绝不会松脱。方书剑轻轻地,用差点就能被吹跑的声音喊他,“我想回上海去。”他的声音有点无理赌气的意思,“北京都看不到月亮。”

 

话音刚落,他猝然凑近去,吻了吻周继琛的耳垂。

 

当然是吻到一枚小小的圆环,冰凉的质地。急促的、蜻蜓点水一样的吻,刚刚碰上,就逃走了。

 

周继琛面上仍然是平静的,他也只是就点了点头罢了,小小的圆耳环微不可见地晃了晃,没有再被激起更多的涟漪。他很小声地,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没关系。

 

没关系……他想。看不到月亮也没关系。

 

实际上,他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方书剑就走在他左边,侧脸的轮廓都是轻盈的欢愉的——我终于,他知道,这个瞬间至关重要,意义非凡——我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把我的爱给你。

 

它不因为比你贫瘠而自惭形秽,也不因为小心翼翼而停滞不前。它并不好,它和我的怯懦,我的矜持一同存续,我只敢把越轨的妄想隐埋在沉酣梦中独自吞咽,我备受折磨,也拖拽住你。

 

当我终于按捺不住自陈,希望你理解了这份难遇的激烈。我只是,终于体认、承认以及确认,他想……是的,你是我的月亮。





-fin-





一些废话:

其实从打算动笔,到写完,这一篇的时间反而是最长的。
从“你是月亮”,到“我要月亮”,再到“我是月亮”,这三篇,我努力想写出这样的走向。设想如此,不论写出多少,总归算作为汾阳路20号上海音乐学院的一位精神居民,贡献的一点点脑细胞。

如有言不尽之处,请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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