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若凉

用爱来爱

【月光贩卖机 10:00】预言书

上一棒: @李鹤之吱吱吱 

下一棒: @陆上帆 



* 可能是一个现背基础上的君名paro,无差,1w6




“已到达大人年岁  那伟大预言无根据”





 

〇.

 

我舍友还没搬离现在的屋子时,最喜欢坐在阳台飘窗上抽烟,烟灰都弹进一个金嗓子喉宝的盒子,每当这时,她就会生发出无数天马行空的话题和奇想,“你知道吗?”她问我,“金嗓子最早其实是卖糖果的,柳州市糖果二厂。”我从小讨厌吸二手烟,但她抽的是奶油烟,风向也不对着我,我就挺惬意地坐在她旁边,摇头说不知道,“这种国营厂和我根本不是一个时代的东西——你忘了,我出生的时候,已经是上个千年的尾巴了。”

 

“年轻就是好啊。”她把烟头摁进金嗓子铁盒,又点了一根,“那你知道保密协议*吗?”

 

我下意识想再说句不知道,忽然想起那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和神秘学搭边的,绝大多数人却只当做已逝的世纪来怀缅的玩笑,“地球保卫战?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姐,”我来了兴致,反客为主地演起来,“讲讲吧,你的记忆还在吗?”

 

那天的月亮真是好,十五或是十六,月轮如灯,浮云似霜,灯晕揉过了周围一环夜天,我小时候很怕看见月亮,觉得它似乎有眼睛,眼光并不灼灼,而是幽幽,此刻在淡淡的奶油烟气里,月亮却仿佛是庇护者,赦免了聆听秘密者的罪过。

 

她那些玩笑的神气也敛起来,显示出异乎寻常的严肃:“我确实知道一件事,以前只当编出来的梦话听,”她“哼”地笑了一下,“但前段时间那个朋友又突然找我,我也真没想到,他这桩奇事还能有续集……”

 

 

一. 1999.07,沈阳 

 

“郑迪!郑迪!”

 

隔音够差的。他迷迷糊糊翻了个身,膝盖撞上冰凉的一块墙。

 

“郑迪,别睡了郑迪!再不走赶不上了啊!”

 

声音由远及近,此刻已经不能再近,他身下震动——有人在拍打铁架,“哐哐哐!”他这下是睡不着了,半截意识还陷在梦里,不情不愿地把眼睁开,天花板晦暗,一蓬帐子挂下来。他本来是在做梦的,连一根羽毛都真真切切的那种梦——十六岁的小男孩徐均朔的梦,由于脑细胞过度活跃,而不得不在梦中过分地消耗掉。他梦见一排排小小的彩色三角形布旗,伶仃地悬在半空摆荡,满地是雪,已经被踩实,踩得坑洼不平。不远处的高台上,一个着新疆传统服饰的青年男子,满面笑容地将一方花帕子盖在姑娘头上,脚步忙乱地唱起“掀起了你的盖头来”,还滑稽地扭着脖子。

 

然而那声音叫得太执着、太响亮了,倘若梦境是藕断丝连的泥淖,那人简直就蛮横地把人生拉硬拽了出来。并没有人在像萝卜一样被拔出梦境时还能保持清醒和开心。

 

一派陌生。徐均朔麻麻地坐起身来,刚刚冒头的糊里糊涂的厌烦立即被难以置信的慌神替代。他甚至抬手揉了揉眼睛。在做梦吧?他想。

 

喊叫他的人没有给他继续充愣的机会,“赶紧的,”那人拽着徐均朔的手臂,不由分说把他从床上拖下来,“车都给整好了!”

 

善于做梦,且乐于做梦的小徐,很有织造梦境的自觉。在栩栩如生的梦里,最紧要的生存法则就是顺势而为,在这个往往开足了加速的场景中,没有留下思考下一步怎么走的缝隙,因为思绪不中断,不阻滞,一切都是有定规的,是倒序的,是播放键而不是录制键。

 

急慌慌跑出门去,只来得及动作,并无余裕思考与感受。一块缺了角的门墙前,另有几个人支着几辆单车,热火朝天地招手,“这儿呢这儿呢!”拽着他来的人轻车熟路蹬上一辆,徐均朔便走向另一架,OK标凤凰。几个人一骗腿儿,一溜直驰而去,他无暇多想,只来得及回头看顾一眼,他急奔出来的地方是一学校,人皆潇洒,人皆迷茫,他看到缺了一块儿的门墙上挂着校名:沈阳音乐学院。

 

把自行车蹬得运转如飞的年轻男孩,像一头锥的大翅鸟儿。徐均朔被落在后面,只能猛猛向前赶。一种陌生的风混着微热的阳光,使他隐隐感受到一层刺痒。他猝然才发觉自己的手不是自己的手。白皙的、有力的手握住车把,绷出玉色的骨节。目光蜿蜒往上,他胡乱套上的是一件干净的条纹短袖衫,洗得好旧好香,也因而有了柔软的毛茸质感。与他迎面擦身的骑行人拨动车铃提醒他专心,“叮铃铃铃铃——”好旧的一辆车,横杠歪篮,还有泼溅上去的白油漆。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迎头赶上,混在一排零零落落自在穿梭的单车之间,忍不住大喊,“这是哪儿啊?”

 

那时候沈阳刚刚电改汽完毕,簇新的无人售票公交车胖胖壮壮,骄傲地驶在主车道上,徐均朔的问话被风吹远去一些,引得路上行人不禁侧目。只求潇洒而不整齐的单车车队没有停滞,撒着把儿的男孩儿张狂地骑作蛇形,在晒眯了眼的太阳里大笑:“郑迪,你睡傻了还是咋的?”

 

“郑迪是乐傻了,已经满脑子想着戴大红花和康虹彩电了!”

“嗐,彩电算啥啊,要我说,他直接把那辆金杯开走!”

 

好在尚且没有人怀疑郑迪身份的倒错,徐均朔是机灵人,顺水推舟地打着哈哈笑了两声,扭头瞥见路边歪掉的路牌上写着“南五马路”,这个问题便沉默地迎刃而解。身边的男孩们都兴奋地畅想着自己去往目的地后的收获,他为避免说多错多,只在一旁认真听着,偶尔附和。在路口时,他也眯着眼盯着红绿灯数秒,少了大巴与摩的呼啸,议论的关键词更清晰地钻入他耳朵,诸如“广场”“铁西”“彩票”这样的词,倒也足够让他拼凑出接下来的行程。

 

买彩票吗?他笑的时候还习惯歪嘴角,一个十六岁的徐均朔从这具名叫郑迪(他大概猜到了是哪两个字)的身体里兴致勃勃地跳出来,做阅读理解与人物形象分析。其实他并没有过度的不适感——除去长了几厘米,毕竟瘦削抽条的身体本属于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和他的年龄也相差无几。此外,这具身体真是白呀,在北方散漫的夏季,浓郁的蓝天下有种永恒新生的错觉。他把一架单车奋力蹬起,穿口袋似的阔裤子,高仿的耐克——这些年青的男孩子们都是这样的,满时尚,在满街穿着板正的中年人中,扎眼得很。打头阵的那个尤其闹热,敢于对着一个穿牛仔一步裙与白色高跟鞋的倩影吹出一声长长的呼哨,却没等到人回头,便飞也似的骑远了。

 

离广场还有些路,大家就纷纷把单车弃停在路边步行,七歪八扭地借了公交车站左近的地儿,一个胖些的男孩儿还拿肩膀挤了挤旁边那个,“吃雪糕呗?大脚板儿?”

 

“还吃!”旁边那个立即就一巴掌巴上脑壳,“你今儿嘬一根冰棍儿,就少买张彩票。”

 

一行人朗声笑闹往前行去,徐均朔——现在是郑迪了——双手揣着兜落在后面两步。戴着蓝袖套和黑扁帽的老头儿支了张小板凳儿,守着一个泡沫箱子。刚刚那几双盼着吃根冰棍儿的目光正是往这上面搂的。老头儿见他犹疑,开口招徕,“麻酱,有麻酱的!还有菠萝蜜、三色杯、沙皇枣儿!”

 

然而那个清秀的、有一绺长额发偏在脑门儿半边的男青年并未响应这份热切,只是疲倦而友善地耸了耸肩,摇了摇头,就往前走了。一个刚上澡堂洗过澡焗过油的女人,将塑料袋扎在脑袋上,慢悠悠地骑着车与他擦身而过。

 

广场已经大热闹。即便下岗潮早就风卷残云般地饕餮了大多数人,高台上主持人的身后,仍然垒起气派的奖品墙,墙头落下鲜红色亮绿色长横幅:高高兴兴买彩票,欢欢喜喜中大奖——头奖是五十万元人民币。布质的彩色小旗排排悬在人潮的头顶,两端系在脚手架杆上。主持人的声音通过话筒,隆隆地自主席台上传开来:“……抽烟伤肺,喝酒伤胃,桑拿太贵,到歌厅高消费,买点彩票经济又实惠!”

 

麦克风收音不好,猝不及防就刺啦刺啦一片尖响,徐均朔藏身在挨挨挤挤的人群里,同学几个四散在不远处,还能彼此对个眼神,隔着陌生的胳膊和脖颈挤眉弄眼。他觉得此场景似乎熟悉,而后迅速想起,是已然模糊了一些的梦境与之叠合。而难能可贵的是,梦境先入为主,仿佛他先在这里扎进了前世来生似的:永不能改正的平翘舌是背景音,飘飘的彩旗上沾着稀疏的热闹,人群里发酵出汗味,热得人用手掌打扇。一张彩票形如小卡,中奖与否,全在指甲盖儿一刮之间,打个喷嚏的工夫,几家欢喜几家愁。

 

徐均朔也分到一张,配色葱绿柳黄,鲜亮得很,却与周围许多人一样,刮出没意思的“谢谢惠顾”。他本也想随地丢了,转念一想,还是把这张什么奖都没中的彩票揣回兜里。

 

这场热闹来得盛大猛烈,也结束得匆忙又狼狈。常打头的,朝路边一步裙女人吹口哨的同学说,人散时麻溜的,在地上挑挑拣拣,说不定还能拣着没刮的漏网之鱼。打沈音吭哧吭哧骑了十多里路的几个人颗粒无收,想做下半辈子坐吃山空的富贵闲人而不得,于是又一发狠一咬牙,弯腰埋头演了半个小时的老农,因而回程时除却一无所获外,还个个儿腰酸背痛。

 

和一心在废纸堆里翻找五十万的年轻男孩们不同,徐均朔玩心大发,像平日里每次都发誓要轮流吃遍M&M豆每个颜色,他只着意寻找配色不同的彩票,终于给他不厌其烦地集出赤橙黄绿蓝靛紫。反正中了奖也是郑迪的,他想。一小沓彩票握在他手里了,是实在的硬纸质感,真切得根本与梦不同——事到如今他还怀着一丝疑虑,觉得自己只不过跌落进一个惟妙惟肖的梦罢了!这可是1999年……打着赤膊的工人们已在拆除横幅了,卸下的那一块写着,迎接新千年。1999年竟如此轻而易举地接纳了他这个来自新千年,甚至又跨过了十几年的人。他暂时没有被人识破,有了可以喘息和观察周身环境的机会,2012年那会儿,谁还没看过几篇起点穿越重生文呢。没什么可慌张的。也没人问他世界是不是要毁灭了——在他穿越之前——暂且称之为穿越吧,世界末日好像快要到了,如果你相信的话。

 

于是在旁人看来,他就握着那一小把彩票怔怔发呆。他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急匆匆地被拽得离开,跌跌撞撞骑上一辆车赶到几分钟前还热火朝天的集会现场。这一切来得太忙太猛,仿佛那个名叫郑迪的人正不知疲倦地奔跑在他的人生中,就猝不及防地被一只手拎开,和他无缝调换了赛道。他立时对郑迪生出了自然而然的好奇与微妙歉意来了,原来的郑迪去哪儿了呢?有一个顺理成章的猜想冒出头:郑迪此刻正在扮演徐均朔。

 

“郑迪!”捡漏不成的几个人终于放弃,垂头丧气地自认倒霉,捶着腰准备离开,“你还不走啊郑迪,今天你不是得回家吗?”

 

“啊?”错愕一秒也不到,徐均朔立刻顺势揉揉太阳穴,“啊啊啊对……先回学校吧,”他撒了个毫无技术含量的谎,“回学校拿点东西。”

 

至于回家,回哪儿他还一无所知呢,以后再说吧——如果有以后的话。

 

穿越重生文的男主都是在新身份下左冲右突,左拥右抱,凭着开挂的金手指一路打到最高点,名利双收,他倒是希望自己不要呆这么久。

 

毕竟在出现于1999年夏天的沈阳之前,他的时间线应当是2012年,福州正值冬季,气温骤降至零度,需要穿绒夹克和棉袄。人总是在夏天想念冬天,还有晚修后音乐社的排练,结束后也许能买到最后几杯仙草。时间线错乱的开头已经被他剔得有些模糊了……应当是晚修前,期末和写歌出专辑的事情叠在一起,乱糟糟的,他只想趁机稍微休息一下,结果竟然一觉睡到时空倒流。

 

“你不是说吗?”大家一路骂着一路往前走,朋友开玩笑似的问,“‘这都世界末日了,趁早回家还能过半个暑假’,郑迪啊,你是真信这个啊?”

 

什么世界末日?

 

不怪他对这个词敏感,毕竟在2012年冬,学生茶余饭后每天都会提起的话题里,一定会有世界末日的一份。

 

“可不是吗?”另一头有人接话,“我们迪见天儿搞那个——”

 

又有两个顶漂亮的男中音音色加入进来,故作严肃地用话剧腔念:“四百年前诺查丹玛斯在法国南部的小镇上仰望头上的云彩,对未来,他说了什么?*”念毕一齐大笑,彩票没中奖的不快,似乎都因此烟消云散了。

 

顺着原来的路骑回沈音后,徐均朔摸回寝室,又在书桌板上寻摸到抬头写着校名的稿纸,和一只开了盖有点凝固的自来水笔。他原本想直接趴在桌板上写,想了想,还是爬上床,用膝盖垫着纸急匆匆地写下三个大字:你是谁???写完转过一个念头,想要划掉,划了两笔又停下,另起一行写:我叫徐均朔,福州人,16岁。他写得很快,有些抖,好像害怕这字迹下一秒就要消失似的。他又快快颤抖地写,我来自2012年。写完他卸了力往床上一倒,鼻端闻到枕头里散发的淡淡荞麦香。

 

 

二. 2012.11,福州

 

这一觉睡得并不舒服,郑迪刚刚睁开眼,就觉得仿佛有人在自己侧颈扎了一针似的。他微微挪了挪,把黏在手背上的脸颊抬开,意识逐渐回流,白炽灯的灯光也填进眼皮。他动了一下手臂,关节正好不小心磕在桌角,立时像猛然过了一趟电,人倒是立即清醒了不少。

 

“朔哥,朔哥醒啦?”同桌扭头关心地看了看,“正好晚修快开始了。哎对了,人家等着问你音乐社的事呢。”

 

这个位置靠窗,但不是窗边,同桌侧了侧身让开,教室窗外立刻探进一个头来,是个扎高马尾的姑娘,“社长,今晚还排吗?”说完她愣了愣,大约是没想到徐均朔会是这种表情,脸上有被眼睛腿儿压出的印子,这都没什么,但他迷迷糊糊的,像完全听不懂这句问话,和自己干瞪眼了几秒。这实在是有点罕见。

 

“徐均朔?”

 

郑迪赶忙抬起眼镜揉揉眼睛,借这动作顺便掩饰了一下,“不,不排了吧。”

 

“那就明天,老时间?”

 

“嗯,嗯,就明儿。”

 

姑娘讨得答案,点头说好,快快地转身走远了,高马尾一荡一荡,同桌还留恋地追看了几眼,回头不客气地嘲笑他:“朔哥睡傻了吧。”

 

郑迪无暇回嘴。他此刻身处一间通明的教室:讲台、黑板、课桌椅,每一元素都由郑迪在学生时代经历完毕,熟悉万分,但此刻呈现在眼前的却显然已经过更新迭代,处处都散发新世纪的气息。他又抓起课桌上才写了一丁点儿的试卷,抬头是校名,福州十一中,姓名是……徐均朔。下一秒一个更严重的问题袭击了他:这是一个刚上高一的人。

 

小时候妈妈首次带他去逛太原路的兰州商场,商场里货品琳琅,花花绿绿,小孩免不了看呆忘行。那仿佛是什么郑重的节庆日,售货员身穿蓝制服,别朵小小的红领花,涂了胭脂口红,笑盈盈的,热心得很,“哟,怎么啦,找不见妈妈了啊?”他认真点头,憋眼泪憋得好辛苦,玻璃柜台里新得发光的不再是沉默的衣食日用,而是诱使他和妈妈走丢的凶手。

 

后来当然是母子相会,有惊无险,妈妈千叮咛万嘱咐,过马路须牵住人家自行车后座,逛商场一定一定要牵紧你妈衣角,不要相呆,不要尽望,人生地不熟最怕被人拐走。人生地不熟,人生地不熟……那是他记事模糊时最为刻骨铭心的巨大挑战,吓得小心怦怦,对母亲的一张严肃、后怕又觉得好笑的脸印象极深刻,此外也始终难忘那位商场售货员鲜艳的唇脂。

 

这个场景便无来由地自他脑中重播了起来。郑迪自来熟地握着徐均朔同学的一支黑色水笔,支着颐考虑此刻的处境:这次才是真的人生地不熟啊!就这样他还没忘动用自己的乖觉,把一张试卷有模有样地摊开在面前,哪怕分明连题目都没法全看明白。

 

余弦定理。奇偶函数。中位数和众数。对数恒等式。他一边装模作样地在稿纸上画圈,一边在心里道歉:对不起啊徐均朔,实在是对不起,我真是一道题都不会写……他想到冬天的沈阳冻得没边,遇上期末,晚上沈音的操场会有一些人只穿很少的衣服遛弯——这遛弯儿显然是有目的性的,是为了让自己得上感冒,以逃过考试。但现在面对一张近乎空白的试卷,逃去操场遛弯儿都不抵用。他真是太想回沈阳了,要不是莫名其妙在一个高中教室里睡醒,我本来——本来不应该在铁西买彩票等中奖么!郑迪脑仁儿生疼。

 

怎么办,晚修的时间终究还是要熬过去。郑迪百无聊赖地开始翻那个卷着边儿的草稿本,歪斜的数学公式和英语单词中间,插着比例不小的信手字句和涂改,作为音乐学院学生,他一眼就挑出那些和弦,还有与和弦缀在一起的歌词。他连自己都没察觉地挑挑眉毛,生出他乡遇知己的高兴:没想到啊,还有这一出呢,是个音乐爱好者。

 

郑迪抬头看看窗外,教室不在顶楼,又隔着一道走廊,只能看到不大的窄窄一块天,他看着看着就笑了,米黄色稿纸上斜着写了一句,“在晚霞涂满果酱的夜晚”*。

 

还真的是果酱的颜色。郑迪与福州初打照面,知道冬天天黑得早,不知现在往往晚修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是漫天落霞,倘使是个心思透灵又多思的学生,早该学会以自己规律的作息和晚霞的颜色判断时间,并一天天地数着日子的推移。郑迪用那个和弦轻声哼出了这一句,哼得心中微微一动。

 

顺手把翘着角的稿纸捋平,他好奇得忍不住往前翻,一心想找找这个好吃的句子还有什么散落在其他页码上的亲邻。这是高中生才会写出的句子吧,至少大学生是不会了。他拼命回忆起沈阳有晚霞的傍晚,是涂了一面果酱的颜色吗?涂果酱的白吐司倒真是很好吃,但吃两片就齁得慌,齁到睡前刷完了牙,第二天早上起来嗓子里还能泛上一股腻味的酸甜。

 

郑迪沮丧地发现,他好像忘了沈阳的晚霞是什么颜色。也许他养在宿舍阳台上那一小盆生命力极其顽强的仙人球会知道吧。毕竟它倒是天天枯对天地,在天色重复又无一重复的变化里发呆,无聊又禅得很。

 

“今年是几几年来着?”郑迪用手肘捣捣同桌,低声问。

 

同桌难以置信地看着他:“2012年啊。”

 

郑迪心想是该找个理由把这荒诞而必要的询问掩盖过去,“……随便问问哈,看你这点头点得都快睡着了,怕你不知今夕何夕。”

 

“怎么——”同桌似乎被他这句话惹得有些激动,不自觉放大了一点声音,又赶紧缩着脖子把自己往起收,和郑迪一样,学着用上气声,“怎么可能!我说到做到,朔哥,桌角上的末日倒计时每天都在更新耶。”他拿笔尾轻轻敲了敲桌角贴的一小块考生信息,郑迪眯着眼凑过去一点看。

 

确实,不说的话谁也看不出那是个倒计时。只有大概是世界末日的日期被端端正正供在最开头:2012年12月21日。还颇有仪式感地描黑加粗。“哎,今天正正好还有一个月。”同桌有些感慨地在这一串米粒大小的数字后添写了一个“30”,“反正世界末日快到了,这学期期末也不用考试了。”

 

“你也信?”

 

同桌露出了一点被耍的表情,撇了撇嘴,“你真不用每天都这么问我吧朔朔。”

 

“我知道你还有一摊子大事要做呢,我也有啊。但万一……谁知道呢。”同桌摊了摊手。

 

郑迪没搭话,因为他不太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因而只是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下一秒,他转过一个念头,翻开下一页空白的稿纸,龙飞凤舞地写字。

 

“徐均朔,你相信世界末日吗?”

 

落款是郑迪。

 

晚修剩下的时间里,他绞尽脑汁地假装学习真正发呆,盯着自己此刻的手指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通过徐均朔指甲根部露出的小小白月牙,判断他的身体状况相对健康。窗户已经关好,但窗边可能有点漏风,郑迪觉得自己左半边脸被燠热的暖气烘着,右半边脸则迎上细细的尖锐的冷意。耳廓的毛细血管最为敏感,于是一边发烫,一边冻得发麻。

 

十八岁,正是事事拗着道逆行的年纪,很少有新鲜劲儿会让他感到危险。六月,《恋爱的犀牛》在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剧场首演,他心血来潮,一个人从沈阳坐车去北京看,小剧场,先锋戏,他循着夜风往偏之又偏的胡同里扎,李乃文昂着头在台上问:四百年前诺查丹玛斯在法国南部的小镇上仰望头上的云彩,对未来,他说了什么?

 

返程的车上阳光非常之好,挨着他身边坐的是个老头儿,提着两个塑料袋,挺局促地抱在怀里。郑迪靠着座位靠背闭眼休息,一条阳光贴在他手背上,那一条地方便比其他阳光没照到的地方稍微暖一些。他觉得自己闻到了卤鸭的味道,且怀疑这味道是自老头儿手中抱着的袋子里散发出来的,睁眼打量了两眼,又闭上了,耳边台词呖呖,余音仍旧回旋:为了迎接世界末日的到来,我们将建造一座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大钟……

 

大概是活的岁数实在不够长,还没有到能领会害怕的程度,他对世界末日这说法的好奇远大于不安。整挺好,他想,那今年冬天就谁都不用轧操场了。一个庞大到荒谬的预言,和日常生活中的烦恼尺寸不符,以至于把它的影响加诸我们即将面临的近忧后,只余下一劳永逸的、报复性的爽。

 

但至少就他来到了2012年这件事而言,有一个事实的确是立刻能被确认的:1999年并没有世界末日,诺查丹玛斯作为一个神棍,遭受了他已无法亲眼见证的滑铁卢。

 

在教室白炽灯的光线下盯着书页看久了以后,眼前会发晕犯迷。郑迪又是已经不坐满员教室很久的人,此刻便混迹在一堆崭新的高中生中,格外昏昏沉沉地想,1999年,世界并没有毁灭;或者世界毁灭了,此刻是一个架构在旧世界以上的新世界,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那自己还会相信世界末日吗?这个和他交换了身体的人,他呢,他相信吗?郑迪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还没说出口就打消了诉说的念头。

 

我是从1999年来的,你听说过一个犹太预言家的名字吗?他叫诺查丹玛斯。他说1999年8月18日是世界末日——但你猜怎么着,其实当然不是,世界活得好好的呢,十几年过去了,也没缺胳膊没少腿。他能这么说吗?他身边那个不断揉眼睛以抵御困意的高中男生,恐怕会用手背试试自己同桌的额头,怜悯地说,徐均朔,你是写数学试卷写傻了吗。

 

他想了想,又多写上一句话:晚霞确实是果酱的颜色。我什么时候能把身体还给你?

 

 

三. 1999.07,沈阳

 

郑迪在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摸到一沓刮得干干净净的彩票时,第一反应是糟糕:“哥,”他从床上探出身子,捏着那沓彩票哗哗地抖他,“我买了这么多?”

 

舍友盘着腿,对着一面塑料小镜子给自己抹啫喱水,头也不回地答:“一人一张,多的都是在广场上捡的,一群人白去了,连根毛都没中。你把这些废票带回来干啥?”

 

他等了几秒,郑迪没再说话,躺回床上沉默了片刻,又一个鲤鱼打挺弹起来:“操,给忘了。我得回家。”

 

他家就在和平区,回去倒不用多费事儿。沈音的寝室像他多出的一个单身宿舍,可以自由自在地喝酒骂娘。舍友要出门和姑娘去舞厅,上身的白衬衫熨得一丝褶皱没有,正忙着努力固定自己的发型,由得郑迪自个儿零零散散地收拾东西。郑迪在自己的桌子上翻找着,忽然说:“我咋记不清自己昨天干啥了呢。”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完了一块儿去铁西买彩票。”

 

“我知道啊,”郑迪说,“但我真没啥印象了。”

 

舍友回过头,郑迪看到他已经用光了半瓶啫喱水,仍然有一撮头发不服管教地翘起来。“你还别说啊,郑迪。”他的表情有点严肃,“我瞅着你就不大对劲儿。昨天骑到南五,你在路口喊得特大声,人都以为你遇上扒手了,结果你还记得自己说啥么,你说‘这是哪儿啊’?”

 

他的严肃绷不住了,衷心的、看热闹的笑容猛然倾出:“要说郑迪认不出南五,我都怀疑你是被啥玩意儿附身了,呸呸呸!”

 

“我总有种昨儿还写了几道算术题的感觉。”郑迪手底下收着东西,嘴巴也不闲着,“就在一教室里,周围都是高中生,都不声不响,闷头写题,还挺真——”

 

他突然不说话了。舍友奇怪地凑过来,看到郑迪拿着份学校商店卖的那种稿纸,稿纸上写着几行字。“去去去,你别看!”郑迪把稿纸一把倒扣过来,舍友鲜见他这样戒备,被震到,手上沾着啫喱水,讪讪地后退,还嘟囔着,“什么玩意儿这么金贵。”

 

郑迪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很神奇,这种感觉竟然是清晰的。就像小时候孩子喜欢玩米,在米缸里抓起一把米,然后缓缓地松开手,任由米粒从指缝之间漏下来。他的记忆似乎也是从松弛的缝隙中并不缓慢地漏掉的。好在,在他看到这些急匆匆的,还有点发抖的字迹时,他尚且没有忘记这个名字,和那份数学试卷上的如出一辙。

 

回家之前他还跑到宿舍逼仄的阳台上,对着自己从花鸟市场以做慈善的心情随手捡回来的那盆仙人掌发了十分钟的呆。他时常发这种安静的不伤害人的神经,舍友出门前留了个心眼儿确认了一下,这个有点异样的郑迪并无轻生的倾向,就放心地去会年轻女郎去了。

 

郑迪总觉得自己想到了什么,是和这盆仙人掌有关系的。但他又忘了具体内容。

 

在公交车末班时间到来之前,他还是没想起来,只能找出一块揩布,郁郁地给花盆擦了一圈灰。

 

 

四. 2012.11,福州

 

一切都很正常,除了徐均朔意外地多出了一些本该解决的待办事项。

 

“那我昨天到底干嘛了?”他有点愁苦地托着脸,刚好把嘴巴动的痕迹盖住,“作业作业没写完,排练还改期了。”

 

同桌懒洋洋地陪他讲小话,他有上课讲话嘴巴不动的秘技:“是啊,你昨天干嘛了?好像一直在发困,晚修的时候都在抓紧时间偷偷睡觉。”

 

徐均朔趁着揉眼睛的动作,又成功地偷渡出一句话:“我总觉得自己骑了好久的车,累死了。”

 

他的桌屉里藏着一个记梦的本子,在偶尔听不懂数学课,不想听语文课的时候,他就翻出这个本子,梳理最近做的有意思的梦添记上去。他记性很好,又被命运宽宥地允许留住梦里的妙思——众所周知,许多的妙想,惟有在梦中才得以流露。在记梦时他总是最快活的,记录没有结构,从无要求,并不命题,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

 

但今天笔尖悬停了一刻,终于这个梦还是没记。

 

“怎么不写了?”同桌朝他比口型。

 

他叹口气,罕见的:“在忘了。”

 

又说:“我总觉得这不是梦。”他百无聊赖哗啦啦翻着稿纸,然后就突然看到了郑迪那个无厘头的,偏偏还占了整整半面纸的问题。

 

徐均朔,你相信世界末日吗?

 

他轻轻笑出声,下一秒才惊觉现在还在课堂上,立刻用夸张的咳嗽掩饰。你是谁啊?他想,这么贸然地问我问题。他的隐形的边界感其实深重,咂摸了一下,却也并不觉得被冒犯了。

 

“要想让函数f(x)的图像变换得到函数y=sinx的图像……”讲台上老师像是察觉到他开小差,提高了一点音量。

 

世界末日的时候,函数也没有用吧?徐均朔想。

 

沈阳。骑单车。广场。他把季节又多描了几遍,描黑描粗,是夏天。夏天。记梦本上第一次出现碎片化的,无法连缀成句的词语。他从不轻易忘掉什么,这是被恩赐的天赋,可非梦的东西,他竟无可挽回地在忘了。气候、温度,风的来处,都像被泼了水的钢笔字帖,晕得极不真切。

 

但这真的不是梦。至少这点留痕让他确定。他倏然感到自己拥有了一个世之最大的秘密和荣幸,它胜过全人类拥有的秘密总和。神秘事件发生的概率太小太小,常常让那些前赴后继的其他情绪浓浓地掩盖住事件的本来面目。譬如此刻他应当惶恐、扼腕、迷惘还是其他?都不是。他只感到被选中。他和郑迪,一南一北,一冬一夏,以一种对立的,同时也是共享的姿态被选中。

 

世界末日不重要,他想,这瞬间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他会不会再成为郑迪,回到1999年的沈阳?

 

 

五. 1999.08,沈阳 / 2012.12,福州

 

“沈阳的夏天很短。”郑迪斟酌了一会儿,开始以稀有的叮嘱口吻给徐均朔留言,“八月结束的时候夏天就一点影子都没了,所以求你,千万别贪凉。”

 

温情只停留一两句话,接下来画风就回归正常,“要是你让我感冒了,就等着我报复你吧。”

 

看似空口无凭的威胁此刻显得那样有效。从第一次毫无征兆地交换身体以后,这样的事又陆续发生过几回,频率在一周两至三次,通常发生在二人均已入睡的时段。起初徐均朔还为郑迪可能会代替他出现在段考和期末考的考场上这件事而感到无比焦虑,“这算不算替考?”他忧心忡忡地写。

 

“那世界上真没有比我更烂的枪手了。”郑迪毫不在意地答复道。

 

猝然参与进彼此的生活,像两枚齿轮在没有调试的情况下咬合在一起。时代,地点,季节,身份和个性,无一项不是挑战。徐均朔很快地察觉到郑迪是一个多么婆妈又嚣张的人,其中一件恐怖的事情就是他坚持每天吃早餐。“两天六点起,三天六点半,如果你说是同一个人,就真的很奇怪啊。”他忿忿地写,“我要睡觉,郑迪还我睡眠!”郑迪回到上世纪末的沈阳,看到控诉时,觉得自己吃过的锅边糊的味道简直还留在嘴边。

 

“吃早餐对胃好,”仗着虚长两岁的优势,郑迪谆谆教导,“等你老了就知道了。所以这个习惯我建议你顺势改掉。”

 

出于保守身份秘密的需要,他们以一种可怕的速度了解着彼此的生活细节和习惯癖好,以求在另一个时空尽力活得与对方相似。由于这些细节实在是太多,企图在一开始就全部罗列出来显然是不现实的,只能在成为对方时敏锐地查漏补缺。“你没告诉我你舍友会把女朋友带回宿舍过夜啊?”即便记忆像以往每一次一样会迅速变淡,徐均朔仍然对夜里被不可描述的声音吵醒而感到崩溃。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他这垒上得这么快。”郑迪很诚恳,同时也很苦恼,“你也没跟我说音乐社的学妹对你有意思啊,她每次约我一起去食堂吃饭我都答应了的。”

 

“你看不出来吗??”徐均朔只恨他们两个人的交流太延宕,速度慢得堪比中国邮政的平邮,“怪不得她现在基本上天天来……”

 

“我和女孩子关系都很好的。”郑迪的口吻倒显得委屈又理直气壮了。

 

徐均朔思索了一下。高中生当然都已经能坦诚对待好感与喜欢,也对一个班级中涌动的情感变数津津乐道,但开玩笑是开玩笑,他不确定能不能这样定义郑迪,“这算是‘脚踏两只船’吗?”他特意打了引号,又解释了几句,“当然我不是说你的意思。我只是好奇。”

 

“不是。”郑迪坦诚地写道,“你知道男人不一定会喜欢女人的吧?”

 

为了在99年的沈阳生活得更自如一些,徐均朔开始格外注意收集有关那个年代的碎片。也许他本来就带着那时候的基因,客厅里放着许鞍华的《男人四十》,爸妈饶有兴致地比赛背苏轼的词,大江东去浪淘尽——厨房里的一锅汤都煮得半干。*“《射雕英雄传》?”他举出例子,“黄日华和翁美玲版的。”只恨纸笔除了文字不能传送其他,否则郑迪都怀疑他要即兴高歌一曲《铁血丹心》。于是看到这一问徐均朔也循着依稀的记忆一样地去查了,“你身边的人知道吗?”就连十三年后他也不确定这件事在普通人当中的接受程度几何,郑迪就把如此沉甸甸的事实托付给他了,仿佛认定了他能接住,必须接住。

 

他坐在家里饭桌前食不甘味。年尾,福州人的饭桌上总是很热闹,鱼丸汤海蛎煎毛蟹血蚶,郑迪曾向他抱怨过自己吃不惯,“我这辈子没在饭桌上见到过那么多海产。”他说,“沈阳可是个没海的地方。”年糕黏牙,徐均朔慢条斯理地嚼,那些作为郑迪和郑迪的爸妈一起吃的饭都从他记忆里被抹掉了,留一个残影,是他在小卖部的冰柜里随便挑了瓶汽水儿。“吉派?”老板穿扯松了的白色汗背心,掀到肚子上面,几乎是看也不看,摸出一瓶来扔给他。徐均朔眼疾手快地接到手,沾了一手的冰凉水滴。

原本,忘却是卸下他们心中负重的好设定。倘若郑迪不曾忘了他心惊胆战做十一中学生的那些天,他恐怕会将做不出题的愧疚带回沈音;倘若徐均朔把在沈阳度过的暑假一一记住,依照他贪求的秉性,他必然会开口要求两段并行的人生。当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不满于自然规律般的遗忘时,事情便向扳道工也不能挽回的方向滑去。

 

 

六. 2012.12,福州 / 1999.08,沈阳

 

徐均朔记下的许多细节,连郑迪本人也常常并未察觉。也许是他来自另一时空,看待自己所不熟悉的事物,还抱有着敏锐的新鲜感。他把郑迪的那叠稿纸当作日记本,专门记录琐碎无用的东西:“今天出门的时候数了数,倒扣在绿化带里的洗衣粉袋子变成六个了。”沈阳降下一场雨,气温也顺理成章地降下来,郑迪只能从徐均朔的记录里得知,“去了照相馆。”

 

前几天郑迪还是郑迪的时候,爸妈也较为郑重地决定了这次惬意的出游,“先去回民烧麦馆吃一顿,再去和平影剧院,看个《安居》*?或者看个二人转。到中街的照相馆照个相,证件照也照上,下年开学的时候用。”他读艺校和音乐学院本来费钱,诺基亚8110只看别人用过,自己连BP机都没有;家里的两台电视须得配合使用——客厅的那台彩色,但声音老崩,里屋的那台传声倒是挺顺滑,奈何是黑白的老机子。好在虽然下岗潮汹涌,倒是没波及他一家,工厂效益全部锐减,能按月拿工资已经是万幸了。

 

偏巧身体交换就在那一天,等郑迪再回来,过塑了的相片压在玻璃台板下面,徐均朔絮絮叨叨记了一天的流水账,郑迪细细看去,就好像小徐真在他对面讲话。

 

照相馆的一寸红底证件照隔日可取,拍毕后又拍了张全家福。照相馆老板坐在台式机前,把蜘蛛纸牌的界面最小化,推一推眼镜说,要不要试一下皮埃斯?皮得不满意不收钱。

 

——啊,什么皮埃斯?

 

幕布是红绒,两盏透亮的大灯一左一右地打住光,徐均朔站在中央,左边是郑迪爸爸,右边是郑迪妈妈,他于交际一事上天分深厚,又披住毫无破绽的郑迪的壳,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全无不同的好儿子,此刻妈妈揽住他肩膀,爸爸背着手,与他肩肩相靠,全家三人都笑得快乐。彼时PS尚且是应用范围较狭窄的新技术,老板妙手在电脑屏幕上点选,有如一位先锋性的电子名医,将这张照片一气呵成地印出过塑晾凉后,交到主顾手里。

 

也就是郑迪在桌台板下看到的这一张。他因而蓦然觉得奇异无比。在修图软件的襄助下,父母的年纪不再清晰,笑纹加深而皱纹被稀释,郑迪盯着自己的眼睛看,不知道是不是被提亮了,眼中陌生的闪光漂亮又摄人,他看得快要不认识自己,且为这不认识感到十分坦然:在这双被修饰过的眼中,藏住的本就不是郑迪,而是徐均朔。

 

鬼使神差地,他把这张照片取出来,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

 

是在吻郑迪呢,还是在吻徐均朔?这决定了他是纳西索斯,还是一位心事付瑶琴的有心人。与此同时,这二者之间又不得不说有着相同之处,毕竟再也没有另一种方式,能够更加深刻地感受另一个人,此刻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们也并不为这份过度的牵涉感到自满,而只是尽心尽力过好两种具备差异的生活。

 

在作为徐均朔的时间里,郑迪不止一次地体会到和他等量的疼痛。“我们现在是世界上唯二共享疼痛的脊椎受害人。”郑迪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在严肃的议题上,他倾向抗拒严肃,询问徐均朔时,对方只说,“小时候学吹叶子,不小心掉下山了。”

 

“怎么不去治呢?”

 

“一直在看医生。”徐均朔说,“但做手术的话太浪费时间,而且就没法打篮球也没法游泳了。”

 

脊椎的疼痛总是突然来袭,郑迪也不得不用含胸塌背的方式临时招架。他在心里斗争了好一会儿,开口说自己想去治脊椎,住院请长假也没关系。第二天徐均朔知道以后气坏了。

 

“郑迪,你别妄想冒名顶替我做什么重大决定。”爸妈对他的临时又变卦觉得奇怪极了,徐均朔磨完嘴皮后也没剩太多精力再去和郑迪置气,“你能不能少管我的事?”

 

这行字写下的时候他也有点心虚,因为事实上当郑迪成为他时,徐均朔的事就是郑迪自己的事。他们之间就是这样奇怪的共享关系,如果人生是一匹织锦,从跌进这个随意交换时空的部分的那一刻起,这匹织锦就变成了难舍难离的双混色。

 

还能牢固地维系关系,唯一需要感谢的就是,他们对于干涉对方的重大事项都不感兴趣。郑迪没有和徐均朔顽固的情绪对抗,而是十分从善如流地道歉:“行,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可是,可是,世界上又怎么会有互换身体的两个人不是爱人的情况存在呢?连爱人都无法全然做到的事情,永无可能冲破的金刚罩一般的、与生俱来的、无法解救的隔阂,在被他们心有灵犀地忽略后,也就自动自觉地消失了。这是时空在流动过程中不可避免的错漏,微小的孔洞中只能容纳一个你和一个我,于是恰好成全了我们两个。

 

也就是说,郑迪与徐均朔,是因为错漏而相会并互换的。不是幽默的巧合、美丽的守候,不是娇羞的水莲花,不是结着愁怨的丁香,是注定要被修补的错漏。命运一拍脑袋,回过神来,抬起手指随便指点两下,孔隙立即被填充完毕,佳偶马上变怨偶,隔着一座凭空而断的桥两相望。不知是不是相遇太愉快,他们似乎都忘了这一点。

 

 

七. 郑迪

 

同桌的末日倒计时即将做到个位数,徐均朔已经可以坦率地向郑迪提要求,“我快过生日了。”但他们除了自己来去以外,并不能从另一个时空带走任何东西。郑迪打趣他,“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去凤凰饭店吃一顿?还是想放降落伞烟花?直接花钱,都别客气。但我可告诉你,96年沈阳就禁放烟花爆竹了。”

 

话虽然这样说,郑迪还是揣着心事独自走在路边。榕树常绿,即便是冬天也只生长较慢,不会免青,与东北冬季时光秃秃的行道树截然不同。他发觉自己竟然开始依恋这座缓慢的城市。榕树在很老的防火墙上覆满,气根从墙角一直伸到地面上。天后宫有专门的老人休息处,小孩的音乐玩具车一元一次,高唱喜羊羊与灰太狼主题曲,阳光扶在桥栏,金子一样。他从没见过这许多庙,对妈祖和五通神也好面生,徐均朔倒觉得寻常,“新年时记得去鼓山烧香,还有撞吉祥钟。”

 

郑迪爱极了他度日时不费吹灰之力的拿捏,连带着想念起沈阳。草地里的果皮筒做成小企鹅形状,路边守着身高体重秤的老头脚边架一块纸板:两毛钱一次。曾经大巴车顺着上坡路开进国营工厂,茂盛碧郁的绿化中,辉煌四溢,99年是坍塌,是重建,艳粉街的旧棚户区拆光了,凤凰饭店拔地而起,他记得从前学校还组织过徒步往工人村的影剧院集体观影,那是很热闹的,小孩子都会凭本能去羡慕的热闹与红火,在他长大的过程中如此不可挽回地衰落了、破败了。空降至世纪末的徐均朔,不曾经历过旧事的堆积,面对空中花园满眼依旧是美,而没有疮疤。1999年,2012年,怎么竟相隔了漫长的十三年呢……他忽然地明白了,与时间不同,空间的差异是可以挽回的,可以对抗的,或许相隔遥远的风会引起一场水土不服的感冒,但当你适应以后,感冒会轻而易举地痊愈。他是一个十八岁的魂灵,生于三维,长于三维,他也才十八岁而已。

 

在这时候的福州找富有年代感的礼物,是有一些难了,最后郑迪一拍脑袋,跑到徐均朔的小学附近。小学藏匿在老城区的一条巷子里,老旧的零售店窗棂上还刻着店主的一片热心:“我店有公用电话,乡里亲友方便得多。”他在这样的氛围里显得如鱼得水,问店主要一盒空白的磁带。

 

老店主两鬓都斑了,耳朵也有些背,不紧不慢地听他重复过三遍,先揪住窗前挂着的黄历,将今日的一张撕下团皱丢弃,“莫慌,莫慌。”店主绕到后面去,拨开货架上的暖水瓶胆和一升装汽水,耐心地翻找着一只白纸盒。郑迪百无聊赖地与桌枱上的老秤盘对视,直到店主将一盒落了灰的空磁带递与他。

 

“你是哪一年生人?”店主带着福州本地口音。

 

“80年。”郑迪略无犹豫,说了实话。

 

店主了然地点点头,“不早咯,”他抬手慢慢地指天,“回去吧。”

 

郑迪往回走时,反复思索这句话的意思——是让他回到1999年,从此不要再来吗?那老人看起来与任何懒于解释本意、抒发情感的老人并无区别,也许只是歪打正着地碰上了他的秘密。很难说清楚全部原因,他似乎天生信命,毕竟他由巧合被引上一条从未肖想过的路,在放弃的边缘又被托了一把,这一突如其来的人生交换,他也从没往恶作剧的方向想过,而视作考验。相信并非听从,除了接受一切应得的不应得的馈赠,也同样包括吞咽或撕扯命运心血来潮的作弄。如果说他对身体交换一事的即将告结并无预感,那显然是冤枉,并且他早猜想到,此事大约会在世界末日被预言的那一日不再发生。

 

而留下一盒空白磁带,就是勾连残留时代与歌声的信号。企图与岁月抗衡的人,不是大战风车的滑稽骑士,也不是崇高的悲剧英雄。他没有古怪孤僻的信念,不奢望被史书记载下凄切又壮阔的事迹。或许他就只是在心念一动的瞬间,放任自流地踏出了行动的下一步,不求取某一结果,结果自然亦不向他征询。成千上万的寄望,都将要向他涌来。

 

郑迪想,这就是我的方式,以及我的回答。

 

 

八. 徐均朔

 

在搜索更加便捷的时代,徐均朔不是没有想过用搜索引擎查找郑迪的名字。他尝试过许多个组合,“沈阳音乐学院 郑迪”,“沈阳郑迪”,“歌手 郑迪”,片刻加载后,浏览器会反馈给他几百条结果,从摘要上看条条正常,他耐心地一条条点开,结果却是永远的网络无法连接。

 

如此反复几次,徐均朔就知道,原本郑迪是有正常的,未被影响的生活轨迹,但现在被搅乱了。正如他从那些几十字的摘要中拼缀得出的一样,1999年他18岁,那么2012年他就该是31岁,大学毕业后他拿过几个奖,比过几个比赛,出了一点名气,也仅此而已。如果不是天底下最荒诞的紊乱,叫18岁的郑迪与16岁的他,以最不可思议的形式碰了面,他清楚得很:他们根本不会有任何交集,任何。

 

郑迪最后一次和他身体互换,就是他生日那天,余下的十天末日倒计时,都是徐均朔自己眼睁睁看着数完的。倒计时到了1的那天,同桌郑重其事得有些神经质,一个劲儿地告诉他,“我比高考倒计时还紧张。”徐均朔失笑,“不是,别混比啊,不要说高考了,明天的太阳你都要见不到了。”

 

同桌猛点头,右手虚虚握拳作话筒状,“采访一下十一中音乐社的徐均朔社长,你对即将到来的世界末日有什么话想说,或者有什么歌想唱?”

 

徐均朔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后~”

 

“好了好了别唱了再唱我明天就请假。”同桌伸手捂他的脸。

 

全校都为世界末日的传言躁动着,但躁动得偏颇:其实每个人都明白这不是真末日,只是被征用来催化勇气,借口放肆,进行某种固化生活热情的仪式。音乐社在社长的带领和老师的默许下,找到一间空教室,拉上窗帘,打开投影,围聚起一堆好朋友,办了一个小小简陋的音乐会——“好朋友”是社长的爱用称呼,他是很容易红了眼圈的男孩子,一说起这个词就要感情激动,“谢谢各位好朋友没有写数学试卷,没有默语文古诗也没有背英语单词就来听我们唱歌,超级感动!”他轻车熟路地从讲台底下翻出英语老师上课播放课文录音的录音机,从书包里翻出一盒磁带放了进去,“那么接下来送大家一首我刚写的新歌好啦,伴奏是才录的,别嫌弃。”

 

那盒空白的卡带里,首先被灌录进去的,是一段简单的和弦。可能连郑迪自己都忘了,他在那句歌词上信手画了一颗细细长长的爱心,幸运的是,就连这点微小的讯息都被徐均朔捕获了。他坐在第一排座位的课桌上,投影的光照过教室里听他唱歌的人群,风把一条窗帘高高地吹得鼓起,悭吝地露出一小块天空。如果末日来临前一个傍晚的天色也值得被预言,那么在答卷上写上“果酱色”的人,应该算预言得不错吧?

 

看着好朋友们的脸,徐均朔突然在一瞬间对所有他能领悟到的东西都释然了。

 

没有一份预言书能写尽全体人类的命运,正如这世上没有无限,没有完满,越宏大的叙事越容易漂流进历史的虫洞。真正重要的东西隐藏在我们脆弱的记忆,不可靠的纸笔和从生到死的掌纹中,就只有那么一点点,最后一点墨水用光之前,也只不过刚好够写两份互有交叉的命批。

 

 

九.

 

真故事太苦,假故事太轻,听故事最好七分真三分假掺着听。我们租的房子在二环边上,左近就是一座极高的酒店,从上至下披满霓虹,唰啦啦地淌着绿光,我看着它,心里蓦地升起一种萧索的感觉。末日的流言当然是真,也绝不会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证明这世上果真没有这两个倒霉的幸运儿。我意犹未尽地追问:“续集呢?”

 

“挺没意思的,后来第二年他们一起去参加一个什么节目,我那朋友一听人名字,再一听年纪,心就放下来了。”

 

“时间线对上了?”

 

“嗯,对上了,前后都没过半年。”

 

我惊讶大笑:“照你的说法,这半年他们不是得把对方给忘光了么?”

 

我舍友抽掉最后一口烟,晃了晃烟盒,遗憾地给我看:空了。于是这讲述便没耐心再继续下去,她嗤了一声,“谁知道呢,拍戏拍电影还穿帮呢,你就当假的听吧。”

 

“那然后又怎么样了啊?”我是坚持不懈的结局爱好者,一定得问出点什么来。

 

“今年他们又一起参加另一个什么节目去了。”她撇了撇嘴,“这回有进步,接上头了。”

 

我算算年纪,“一个二十多,一个该四十了吧?他们会不会像贾宝玉见林黛玉,一打眼就说什么‘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总该有点印象吧?”

 

我舍友被我问得烦,“有有有,都有。”她用一句话一锤定音,“但你不觉得,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两个人真的一丁点什么玩意儿都不记得了,也没关系吗?”她说,“得亏一辈子只有一百年,否则他俩能精神抖擞地重新开始一万遍。”

 

 



-fin-



 

 

注:

* 以《1999战记》为中心衍伸出的有关概念,大意是经历过1999年大战的人们必须签署《保密协议》,才能保留对于这场战争的记忆。

仅供娱乐。

 

* 《恋爱的犀牛》台词。

《恋爱的犀牛》首演于1999年6月7日,中国青年艺术剧院青艺小剧场。

 

* 徐均朔作词作曲的歌曲《走直线》。

 

* “客厅里放着许鞍华的《男人四十》……”起直到该句结束,非我原创。但是实在不记得出自哪里了,抱歉。

 

* 1998年,胡炳榴导演的电影。讲述独居老人与钟点工之间的故事。

 

参考资料:

王兵导演的纪录片《铁西区第二部分:艳粉街》(2003)

坦克手贝吉塔《冬泳》

控而已《人间世》

纪录片《福州之味》

以及其他影像、文字作品

 

 


 最后,这是一次仓促的冒险尝试,为我在文中可能出现的任何bug和ooc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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