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若凉

用爱来爱

[ 珂骨铭心 ] 绿皮野兽

*我是春天里出生的绿皮野兽/在秋夜里悄悄吞下十瓣月亮




夕阳浓得发出香味,赵珂从楼下生鲜店里买菜回来,掏完门禁钥匙掏手机,有新的微信消息,鞠翼铭说:半小时。


是他先问了他什么时候回来。晚饭时间在一天当中十分特殊,因这是两个人一日生活交错在一处的时刻:赵珂还没有去上班,鞠翼铭一天的学习则告尾声。但这人通报的时限通常并不可信,他太贪在鼓面上多停一刻,老是迟归,半小时须作一小时准备。


赵珂把手机收回,朝背着手的门卫点点头打个招呼,心想正好,反正菜才刚刚买回来,还需要时间处理。张嘉元和马哲搬走后,他们日子过得越发随便,已经很少在厨房进行除了热包子馒头之外的其他活动。鞠翼铭在网上买速冻饺子和冷链包子,一口气买了两大箱,拆完才发现冰箱冷冻室根本就塞不下,只能找赵珂求助。


赵珂急急忙忙赶回来,看到的是鞠翼铭蹲在地上,冰箱门开着,冷冻室三个屉都被搬出来。他伸手捏一下纸箱里的冰袋,都化了,愣了一下,说,“光敞着,费不费电呀。”


鞠翼铭说,“那你弄吧。”起身进房间了。


赵珂接着他的位置,蹲进一堆冷飕飕的食物里。叹口气先把抽屉格子一个一个地装进去。


时间的流速能够被食物储备的消耗实体化,小鞠是两颊鼓鼓的松鼠,一刻不停地吃,把冬眠的存粮吃掉大半。他的课雷打不动,每天早上九点开始,不吃东西根本撑不到三小时以后。赵珂看他在微波炉里热馒头的架势太原始——抓个碗,盛点水,拿保鲜袋一裹,把馒头丢进去汗蒸——给他买了个蒸屉,或更准确地说,是他买了个便宜的平底锅,送木铲子送蒸屉,据说划算得很。


说“据说”,是因为赞不绝口的人是张嘉元。他在拼多多买六十块钱十片的牛排,在平底锅里不厌其烦地翻面,再压两片小生菜,刺啦一声,端上来报着菜名分给大家吃:“牛排,生菜,凶柿儿!”不变的张嘉元式西餐菜谱,三个食客很快就吃烦了。马哲就开始翻周边的北方菜馆,一家家一个一个菜试过去。


不过这两个人现在都已经搬离。张嘉元本来就抱着一种单纯的心思来,到了傍晚扛着吉他只手骑单车在街道上穿行,找到合眼缘的地方,停下来,就着人流开始弹琴卖艺:他就是要攒点钱,跑去别地。下一站是哪儿?“重庆呗。”他说自己要去找个人。至于马哲也在秋天将至的时候打包好了自己的行李,据他自己说他本来是出门逃毕业后爸妈给安排的工作的,逃了大半个夏天。“逃完了,害得回去呆着。”屋子里只剩下鞠翼铭和赵珂两个人。空房间充裕,他们不必再挤同一张床,赵珂把自己的被子枕头抱到有飘窗的小房间里。


说起来连赵珂本人也觉得奇妙,他从自己不耐受的高等教育路线里仓皇出逃,从南北的分界线上随机选择一个方向出逃,经历过高考的人会记性格外敏锐地反复描述自己郁坐考场内多么燥热而绝望,赵珂也始终记得七月刚开头时他揣着正正好的房租,在偌大城市里找一间住的地方。他想大约是一样的,燥热的,绝望的。中介塞瓶发烫的矿泉水给他,他开着中介的电瓶车在街上风驰电掣,最后被不期带进一个充满东北人的世界。当初谁都以为他只是暂时落脚,事实却是持续的同床共枕。他对这间意外的房间现在已经熟悉极了:一米八双人床,嵌在墙里的衣柜,带柜子的书桌,本来是书橱的那个角落,橱柜被搬到客厅,改放了鞠翼铭的鼓。


鞠翼铭定时打鼓,定量打鼓。他热爱打鼓。哪怕这套鼓因为在居民区而不能够被敲响,他也对空气打,轻轻地打,高高地把鼓棒举起来,样子做得漂亮得不得了。赵珂当时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做DJ,和这个打鼓学生有一点倒是无比相似:没钱。一觉黑甜到天亮,鞠翼铭起床第一件事就是问他:“你是不是没地住?要不来和我住呗?”


赵珂被吓得醒:“为什么?”


“你睡相还行,也不抢床。”鞠翼铭笑,“而且你能跟我担一半房租。夺贵,押一付三呢。”


此前赵珂从不能理解的一件事立即发生了:接纳竟发生得如此迅速且自然。但长久察言观色的能力很快使他发觉此事的连锁反应——他回馈这种接纳的行为是依赖。



叮咚一声,电梯到二十二楼。左手提着菜,门禁卡和钥匙扣在一块儿,都攥在赵珂右手心。房子是三室一厅,无端偷偷多出个人来,费用平摊还好说,出入是麻烦事。鞠翼铭倒很老道地把自己的钥匙取出来,说小区门口左转二百米有个锁匠铺子,“我去看看他那儿能不能配,给你也整一套齐的,这样不麻烦。”


赵珂晚上上班之前,鞠翼铭背包里斜揣着两根鼓棒急吼吼地冲回家里,看到赵珂独自坐在沙发上对着外卖挑菜吃,松了口气,“这给你。”他真惦记着钥匙,“正好,赶上你出门之前。”


小孩跑得快又急,一边说话还一边压着喘气,赵珂的目光被他摊开的手掌占满,小声道了句谢,又赶忙岔开话题寒暄,“怎么,课上得那么迟?”


鞠翼铭解释说自己多留了一会,“但比上礼拜都早了!”他马上又强调。好像甚至有一点点慌张的。


这之后赵珂不止一次地,会去反刍那点慌张。他有时候笃定,有时候又疯狂怀疑一闪而逝的慌乱不过是他的错觉。他高中住校,高二的一个周末请了假跑出去文自己身上第一个图案,连天主教和东正教的区别都说不清楚,就要文个十字。他伸一根指头来戳戳,戳在锁骨上三角正中,说要文这里。纹身师大笑,吓唬他:“身份证呢?未满十八免谈。”他壮着胆子把自己年纪报大三岁:“我二十了!”


做大人的代价就是,文身的时候疼到身体发抖都不哭出来。


老师说赵珂聪明是聪明,可惜聪明不在正经地方。那个文身的位置是他精挑细选的,T恤和校服领子刚好把图案盖住,一垂下眼睛就能看到它的影子,想伸出手指摸摸,一个起伏就在喉头,说出的每个字都在亲吻它。本没人会发现他的秘密,小小十字却好像日渐变成真的。认识鞠翼铭的时候,黑色十字已经变成一小块红色疤痕,若隐若现地从衣领里长出来——它被洗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两个,脖子上长出一圈荆棘,手背上蹲着只斯芬克斯猫,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


疼,还是疼。罗里吧嗦的纹身师一边下手一边数落他的小顾客没长性还狠心,赵珂磕磕绊绊总算已经拿完高中毕业证,不必壮着胆子扯谎,且早看出这师傅心善又心软,忍着疼喜滋滋地说要照顾他生意,“以后要换的话,还在你家把旧的洗掉哦。”


“怎么,准备出门闯江湖了啊?”


赵珂说嗯,痛感到了极限面部神经都麻到没有知觉,整个人被埋进无形的雪堆,迷迷瞪瞪地讲,“反正也考不上大学。”


他从前常常做错事——就是作为“学生”的从前:作业是不写的,考试是吊车尾的,升学率是没贡献的,出路是不存在的,整节课被束手无策的班主任拎到走廊上苦口婆心地教训。所有人教小孩在同一条路上撞破头,吹着哨子催促他们拼命赛跑,大喊说你为什么不跑呢?路就在这里呀,你怎么可能跑不动?别人都在跑了呀!


这曾经是他的噩梦。一瞬间角色调转,赵珂看到鞠翼铭,本能地遗忘自己只有十九岁。这小孩也根本不像是比他少吃了两三年饭的样子,摇摇晃晃一米八几挡不住了,一只手就能包住碗口,坐在饭桌上见吃的就笑,手里差一个不锈钢保温杯。张嘉元恨恨说,“这人比我还小半年呢,你就说气人不?”


他张张嘴,当然想劝鞠翼铭抓紧念书,又反思自己是否没资格这么说。鞠翼铭说自己正是暑假离家求学,要想打好鼓,没有好老师肯定不行,遂专心住下,路程方便,每天还课时行李轻松:一对鼓棒,一本笔记,笔记本里记满了密密麻麻的狗爬字,等公交车的时候都抱着读。赵珂也有点被这种刻苦劲头吓着,逗他说,“就这么喜欢打鼓呀?”


“我爸想叫我打。”鞠翼铭说,“我自己也喜欢。”


亮晶晶的。赵珂就想,我当然知道你也喜欢。他记得那时候两个人也是在吃饭,扭头就能看到阳台窗外晚霞是一片蔓过来的火,会让人失神。



告别的征兆也像火一样蔓延,迅速得不能眨眼。不知道是不是想到这个,赵珂进门后没有直接去厨房,而是窝进自己房间的飘窗上点了根烟。张嘉元和马哲走后空出两个房间,他得以抱着自己的东西搬到最小的那间卧室,常常得空坐在飘窗上发呆。有天鞠翼铭下课回来,房子里一无灯火,赵珂房门紧闭,叫了几声不应,就吓得他各处乱闯,顺手按亮了房子里每一盏灯。赵珂坐在飘窗上安安静静地听他发出巨大的声响,鞠翼铭哐哐哐地敲门,最后从茶几抽屉里翻出钥匙,把房门打开了。


一片黑暗里,他无从适应,因此看不见赵珂,可赵珂看得见他。鞠翼铭扶着门框眨眼睛,微微佝偻着,把门占满了。一看清楚赵珂是把腿伸在外面坐着,他不作多想,马上把人拦腰抱了下来。


风把窗帘吹鼓,外室灯火通明。鞠翼铭想开这间房间的灯,赵珂温温柔柔地阻止他:“别开。”


鞠翼铭就无所适从地站着,他太着急了,背包都还背在身上。


很小的时候赵珂看一本书,书里讲一个男孩子和他妈妈的故事,妈妈喊自己的儿子,弟弟弟弟。但他们曾经并不熟悉,所以弟弟只能偷偷地、小心翼翼地爱着妈妈,很胡闹的,会做错事的爱,连一枚妈妈杀鱼时割破了手的创可贴也悄悄藏起来。


窗户和烟像一对组合开关,总是让他想起弟弟的爱。白天睡不着觉他也会爬到这里待一会,轻轻地把头枕在窗帘上,闭着眼睛,神智在做走马灯。鞠翼铭明明没有在打鼓,可鼓声就弥漫在房子里每个角落,幢幢,幢幢。他实在是睡得越来越不好。


鞠翼铭请一天假陪赵珂去医院看失眠。这小孩总睡得很好。吃得好睡得香,为安慰人,绞尽脑汁地复盘自己睡不踏实的经历,说练鼓练得太狠:“梦里都在敲,敲一下,作业本和试卷哗啦啦地掉下来,然后我才发现,咦,怎么敲的是课桌?”说着说着讲他们俩吵架那回,自己手搭在沙发一头扶手上,枕着手睡的,第二天起来胳膊一片都是麻的。


饶是赵珂一直疲得做不出表情,也忍不住笑了一下,“还生气吗?”他问鞠翼铭。


“早没气了。”


“我是问你还敢吗?”赵珂攥着手机,垂眼睛不看他,“沙发都盛不下你。”


鞠翼铭罕见地没和他呛声——换平时都要斗嘴斗到赢或扭头走人。他知道赵珂现在紧张,也许不全然能明白为什么。明白了也表达不出口的。他的眼前出现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手腕上是许多交错的被割破的伤痕,这只手的主人很快匆匆而过。鞠翼铭伸手去拍了拍赵珂攥住手机的那只手,然后包住了。


他们其实常常吵架,分明没太多时间相遇相聚,却还是不得安生。一吵起来,鞠翼铭就拿走玄关的垃圾袋下楼丢一趟垃圾。眼见着就要出门了,赵珂还不放过他,扬起声音来喊他,“不许走!”


鞠翼铭气呼呼地不理他,赵珂又喊:“把拖鞋换了行不行?别穿着家里的鞋在外面走来走去的。”


在电梯里按过下行键,鞠翼铭才发觉赵珂说,家里的鞋。


周末他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多一些,但也总是睡觉,不好打鼓,他还有把吉他,张嘉元用坏了的,琴身裂了好大条缝,说给他留个纪念。就在家里弹琴。赵珂也睡觉,把脸蒙在被子里,起床就抱着膝盖听他弹琴,用外卖软件买饮用水,买米,买电蚊香片,把衣服丢进洗衣机。鞠翼铭趴在沙发上看赵珂叠衣服。很偶尔的那几个瞬间,他想到夏天结束后,他一定是会回大连的。



七点不到,鞠翼铭回来,和赵珂设想的时间差不到十分钟,厨房里抽油烟机还在隆隆响。他先去看赵珂,人在呢,抓着锅铲。又去看冰箱,看茶几,细细的红色网绳兜着两兜砂糖橘。他手掌好大,抓了好几颗,回到厨房,放在水龙头底下冲,又扭头看赵珂在整治什么,一看乐了:“吃肉啊?”


水声哗啦啦,火声嗡隆隆,厨房里总是吵得不能正常讲话,又热。赵珂点点头,用木铲子戳戳土豆片。他们在伙食上花钱总是很悭吝,每次点外卖一定要把计算器拿出来算满减,送多一根烤肠就是天底下最值得高兴的事情。下午四五点去菜市场捡漏,正好生鲜都变便宜。但今天照例去跑,冷柜里除了正常被挑过的红肉,竟然还有新鲜羊子卖。又去隔壁水果店,这时节正常是吃温州柑子的,也买了别的。到底是为什么呢?也不能算作仪式感——用了这个正儿八经的词都要觉得尴尬的。但这顿饭是真的多花了点钱。


赵珂把平底锅直接端出来,垫一块抹布放在茶几上,这样省得多刷一个盘子。两个人坐沙发,宽敞得多了。小孩一回来嘴就没停,吧唧吧唧地吃着,垃圾桶里堆了半袋小橘子皮,赵珂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他,“也没想着给我留点?”


他不是生气,他没生气。这是好普通的一天,衣服还晾在阳台上,鞠翼铭的,赵珂的,前一个人的T恤,后一个人只能当睡袍穿。鞠翼铭房间书桌墙上,被他贴满了整排随外卖送来的便利贴,粉的蓝的绿的黄的。夏天马上就到结尾,冰箱马上空空,朋友搬离,他们分道扬镳,一拍两散,也没有什么的,只是赵珂还记得自己为北上坐了一夜的绿皮火车,吵,睡不着,只能辗转反侧。来那么艰难,去怎么就好容易?


他抬眼,发现鞠翼铭咬着筷头看他。


“吃饭呀,吃饭。”赵珂马上回过神来,遮掉自己抗拒的惆怅,举起筷子来。


“哎,你等等。”


鞠翼铭说:“这个送你,我的——”


他顿住了。


我的。他迟滞,困惑,被许多突然争先恐后涌现的称谓绊住。我的什么?他盯着赵珂看,眼睛微微垂下来,在一块薄薄隐形的飞机坪上滑行。赵珂张开一点嘴巴,在等,他说等等,赵珂就真的在等,轻轻悄悄几乎不察地等。鞠翼铭想要把他的等待合起来。他一定能找到那种严丝合缝的东西。他必须能。


“这个送你,我的。”他咽下一点空气,说,“赵珂。”一枚小橘子就躺在他的掌心,变戏法一样,开玩笑一样,闹着玩一样的。成熟才刚刚沾到它的边,告别对于他来说,甚至还未发生。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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