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若凉

用爱来爱

[ 格睿 ] 我私人的圣克莱芒

*第三人视角

 

 

 

David是那种老师,那种再呆满两年会容易成为“传奇”的老师,他初来乍到时我们就都知道了他,在五彩斑斓的学校新闻首页,艺文院的院长与David亲亲切切地握手,那张照片上,他身量很高,又瘦,穿黑色的丝质衬衫,亮光闪闪的项链坠在胸前。他像一块被削得很好的木片,一些笑牙裹在鬈发里。登上课务平台主页键入David的名字,会看到学生对他发出夸张的溢美之词。格格!他们打很多叹号,格格——他有个国语名字杨英格,比起David这个代号来讲独特许多。你们可以叫我格格,第一堂课他站在舞台前的讲台边,握住无线麦克风语带笑意地讲。大家就都这么叫他,每叫一遍就是一串笑。

 

喜欢格格的人有很多。注意,我是说,喜欢,你当然要明白我说的并不是学生对老师之间的适量的歆慕——或许原先是的,他教授电影理论,不满足于一间普通的教室,洋洋洒洒写了一篇申请,赢来一间剧场,三百人座,舞台上有一片巨幕投影。鱼贯而入的学生都坐定后,他举起麦克风和大家打招呼:哈喽,哈喽你们,今天也睡得开心点吧。然后忍不住低声轻笑。他这时就显得狡黠——剧场是多么容易入睡的地方啊,还清醒的人都在勉力抵抗着他的咒语,舍不得闭上眼睛,他戴着一顶蘑菇花般的贝雷帽子,蒙娜丽莎没有看向谁,却在每个角度都与观者对视,他亦是这样。我坐在座位上俯视,心里想,当你看到他的时候,你又要怎么样才不会爱上他?

 

剧场昏暗,课间时亮灯,他有死心塌地的助教和义务操作员,耐心地坐在最后排灯光区,为他播放幻灯,操纵剧场灯光开闭。我有时也会睡着,抱着书包——包里通常放着笔记本,水杯和一副耳机,但他并不要求自己的学生做笔记。我们要用眼睛看,他说,休息你们的手。下半堂课来临时,剧场椅把手上仍趴满恬睡的学生,他拍两下麦克风,呼一口气,顽童般大叫:起床啦!上课再睡!

 

依旧会舍不得睡的。他知道,他在自己的银幕上蒙太奇许多作品:卓别林穿着大头皮鞋追逐车辆;在陈英雄的世界里,湿漉漉的雨夜镜头值得被反复播放三遍;他说自己喜欢敖德萨阶梯的镜头处理,但总是不忍心再看。人像灰扑扑的、慌张的鸽子。我在随机的一点睡下,又随机睁开眼,有一天突然看到杰昆·菲尼克斯。他站在陆家嘴的天桥上。满室黑暗,梦与影片蛮横地衔接。格格的声音从颠扑不破的漆黑里逸出来,他的叹息被成倍放大,依旧很轻,我多喜欢他的哥哥。

 

我莫名其妙地流了泪。

 

那天下课后我鼓起勇气去找杨英格。他常在课后被各种学生缠住不能脱身,借询问课业和他多说几句话再轻言细语求张合影,或者窃窃私议几句后突然大声告诉他“老师你穿得超好看”,而后再笑作一团。他是不会为此而害羞或感到不安的,如果学生做得过分,他通常会翘起嘴角问,你们就这么对待你们的船长吗?我站在人群外侧想,人人都想挤进他有求必应屋一样的世界。他们知道那里应该很大的,可惜现在只被扯开一个小口,已经有许多星星倾泻出来。他哪里是船长?

 

等人都走完,我独自站着,他看到我,阻止门口准备关闭剧场灯的助教,等一下——留一盏灯给我。连说这句话时候他都是潇洒又动人,让我忍不住胆大包天地恍惚,以为他下一秒要在我眼前唱一支歌。

 

他眨眨眼,根本不消开口。我咬了咬腮肉,抬眼看他,问,格格,你最相信的一句台词是什么?哦,不我是说……你最不相信的一句电影台词,是什么?

 

也许没人问过他这么无厘头的问题,格格笑了一下,认真地想了想,说,我会写封邮件回答这个问题。

 

他向门口打个手势,助教把灯熄灭。安全出口的光被他匆匆路过,变成遥不可及的长岛。

 

哪怕明知不可能这么快,我回宿舍后还是立即打开了校内邮箱,一边把所有未读邮件挨个点开,一边肖想,也许他会单独写封邮件给我?

 

马上我就摇头,骂自己疯了。

 

每天睡前和醒来第一件事都是查找新邮件,终于在新课堂开始的前一天中午收到了抄送。杨英格在邮件标题向大家道歉说自己这周不能按时上课,已经安排了纪录片放映。我把邮件继续下滑,放映不强求出席也不扣除出席分,恐怕他已经猜到,对很多人来说看他还比上课要重要一些。我把邮件滑到底,终于看到他在最后写,我猜大家早就已经发现,剧场外的墙壁上印着同一句台词的痕印:这个世界是不会变的。

 

傍晚放课,人流离开剧场,步下山道,墙壁被夕照染成紫色,那句台词由黑漆刷好几遍,历历在目。我电联朋友阿芸,找她吃一客虾酱炒饭,问她还记不记得这个世界是不会变的这句台词是谁讲的。她想了半天说,小马吧?我说滚啦电影里哪有小马。阿芸坚持说有,我们争执了蛮久,直到阿芸说要告诉我一个好消息。我问她是什么,她说,我有不小心找到David的部落格。

 

我刹那尖叫出声。这真的是有够古早的一件事。也许对他来讲倒是恰好?阿芸是我朋友中耳眼最灵的一个,却在找寻他的社交网路方式时感觉苦恼。我点开她传输来的部落格网址,像素块页面一格格地刷下来,好像经年没有维护过。蓝色的网站背幕像暴雨夜的深海,除此以外空无一物。

 

而这个古早部落格竟然还在更新,最近的一条是两天前。

 

“街道盡頭租車行,頭盔很舊。上一次戴了一頂light yellow,這次找了很久。問了老闆怎麼還沒有關閉,他兇我說因為做不了其他生意。很兇,很熟悉。”

 

我又鬼使神差地点按右键,一篇一篇地接着看下去。

 

“回看My Own Private Idaho,想起從前說過自己更喜歡à bout de souffle,被笑過白癡。於是就無聊地吵,白癡,大白癡,笨蛋。電影看到一半,顧不上了,都躺下來。Jean Seberg很美,躺下來,就在我的面前。”

 

我犹疑着停下来。没有人会嗅闻不到另一个人的存在。

 

第一次见到杨英格是在院楼外。首堂课我害怕自己找不到课室,所以来得早,独自一个人背着包爬过三层依山楼梯,结果看到廊桥上有一个来得更早的人,倚着栏杆翻书。如果身旁有朋友,我大概会紧抓她手臂大叫:我们系所有这么帅的男生喔——但现在我是一个人,紧张竟然可以抵达他。他看到我,把书扬起来摇了摇。我马上快步走开了。

 

如果他有回忆,我想,如果他有回忆……每一个他人本都应该是面目模糊的。自己也是模糊的。就像他在某个礼拜五下午两点差五分,向一个女生挥挥书本,然后忘掉。

 

百叶窗已经不能漏光,天色全部暗掉。我摸摸索索地打开台灯,忘记自己已经看了多久。小字悬浮在暗色背景板上,漏气的时间慢慢前推。

 

“好像常常講‘以後要在某個小島上定居’這種話。講Isle of Man有關貓的傳說。這座島也很好,但靈魂是寶藏的碎片,會被藏在世界上其他的地方。所以我們都要離開。開機車環島的時候一直在擁抱,海岸線很長。路過很多墳墓,我說開得好累,我要葬在這裡,隨便哪個。”

 

“教我講‘行人保護時相’,總讀錯成‘保護事項’。他笑了我的口音超久。我們躺在路面上,他說‘會出車禍啦白癡’,結果一看到天上的星星就开始數數,超吵的。”

 

我盯着这一页很久没有眨眼,直到那个“他”字都要发出模糊的光。过了很久接下去再看,忽然觉得嘴巴很干,只好起身去倒水。喝完一杯以后,还是觉得好渴,于是出门到对面楼下便利店买了两罐台虎。

 

返回的时候,寝室门口的校巴开来了,我停下来,等着它开走,忽然听到杨英格的声音在我脑子里,反复念他部落格中的某一句话,“……我想應該是一個奇怪的句子。we are an island.”

 

冰镇啤酒的水珠从我手上淌下来。我的手湿漉漉。

 

 

 

七天后杨英格回来,回到剧场,观众席上的痴心学生狂喊狂叫欢迎他,他笑着说自己去了台南采风,很充实,很快乐,然后慢悠悠点开了幻灯片。暗蓝的底色上,有他将要讲述的主题。

 

「我爱你,是因为我也正与他人坠入爱河。」

 

课后我去找他,坐在剧场观众席第一排,抱着帆布包,等同学们一个个走掉。偌大的剧场,耐心地筛完其他全部人。

 

我准备了很多要问他的问题。他的名字叫什么?你觉得回忆是永恒的吗?世界是不会变的吗?那破碎的东西会让你失落吗?你相信拉康吗?

 

杨英格看到我,笑着向我摆摆手,“上回的邮件,我抄送了每个人。你有注意到吗?在末尾,没来得及写特别多。”

 

我说,你真的相信世界是不会变的吗?

 

也许?他说,我找到会返回的那部分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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