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若凉

用爱来爱

[瑜昉] 双双

* 1w+,已完。

* ooc高亮:双线,有幼儿园part和高中part,年龄差两岁。

* 之前发了60%连载(然后发现自己不适合连载),现在都在这里了。

* 送给 @CyranoL ,学长的作文没有写完是很遗憾的事情。

* 今天儿童节,祝大家都玩得开心,不觉得孤单。

* BGM-《双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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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十二岁离开家之前,尹昉总觉得,永远只有自己一个小孩住在蛟龙街。

 

如果他还能做一个小孩的话。

 

 

01

 

尹昉十八岁那年,蛟龙街被拆掉了。

 

那条街是他的全部童年——如果他能够拥有名叫“童年”的时光的话。

 

街头是一位卖冰糖葫芦的奶奶,她的草把上永远只卖最简单的那种糖葫芦,红彤彤的山楂果裹着焦糖色,小男孩尹昉需要张大嘴才能咬下半颗,酸酸的山楂果肉与融化的糖衣混在嘴里,糖衣甜到发苦。

 

妈妈会笑他,两颗小兔牙就是啃糖葫芦啃出来的。

 

再往里走,街道对于一个孤单的小孩来说,就像一整个世界。

 

他记得有一位刻章的老爷爷,他的店面很小,一角玻璃橱窗里挨挨挤挤摆着几十方章子。多数时间爷爷门庭冷清,抓着他的小手指认石头。这是鸡血石,那是青田石。

 

他记得有家很老的饼店,只卖葱油、梅菜扣肉和八宝甜饼。店主自称阿里叔,尹昉跑到店门口仰起头说“要一个葱油饼”,阿里叔说“好”,然后他数三百秒,热气腾腾的饼就被递到手里,附赠一只大力的、油乎乎的手摸一把他的头。他吃完这个比脸还大的饼,就独自拎着大大的包裹去上舞蹈课。

 

他记得左数第五家店铺日常打毛线的阿嬷,记得有一把好嗓子的粉店大姐有时候招徕客人“米粉——圆的还是扁的——”,记得音像店的老板自嘲是个肥宅,没人在店里的时候就随着背景音乐一同哼唱。

 

他张张口,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向谁说。远处是星星点点错错落落的万家灯火,城南新建筑的气息也弥漫在这座学校里,而跨过一座城,或许一条老街里,推土机正在轰鸣。

 

 

02

 

他在妈妈面前倒是没就此表示出太多的遗憾和难过,只是淡淡地说“知道了,好可惜”,妈妈在电话那头为他的倔强自尊轻笑了一声:“你小时候最喜欢去那里,别太难过了。”

 

尹昉答应了一声,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看了看通话时间。

 

两分钟整,离晚自习开始还有十三分钟,他轻声慢语地对手机那头说:“我要上晚自习啦,晚上见。”

 

接下来这三分钟是他在天台吹风的时间。

 

每一条老街最后都是要被拆掉的,而长大了的小孩子,甚至都来不及和糖葫芦、老印章、葱油饼说再见。它们不过是存在于记忆深处,偶尔被提起和怀念三分钟,就又被丢进去落灰的东西而已。

 

十八岁的尹昉已经深深明白这件事。

 

但他毕竟还是孩子。深秋天台的风不能多吹,他发着呆打了几个喷嚏,伸手捂住了不知不觉流下的几滴眼泪,赶紧胡乱擦掉,裹紧外套下楼。

 

高三的班级在顶楼,没人看到叱咤风云的尹学长流下的那几滴眼泪。

 

 

03

 

十六岁的黄景瑜已经把他的同桌惹毛了。

 

同桌是个成绩不错的男生,平时插科打诨浪得没边,学习起来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王彦霖你变成聋子啦?”按黄景瑜的抱怨就是这个。

 

王彦霖左手捂住耳朵,右手在奋笔疾书,对付题目密密麻麻的数学试卷。最后一道大题太难,他在晚自习前写完这份试卷的宏伟志向快要失败了,急得舔鼻头。

 

“不去不去。”黄景瑜话多得让人耳朵生茧,王彦霖觉得烦,恨不得一巴掌糊到他脑袋上。“不就一条破街吗,去个球。”

 

“听说特别多好吃的。”黄景瑜没有被轻易打倒,继续侵犯王彦霖的领地。

 

“太远了,在城北老区最边上,浪费时间不如学习。”王彦霖斜斜地瞥他一眼,意思是“你学习够好吗就想着出去玩”。

 

“我听说咱们学校有一个神秘组织每次都在那里开会!”黄景瑜换了一个诱惑条件。

 

王彦霖更不屑了,像看傻子一样“嗤”了一声。“那种神神叨叨的事你也信啊?不如信科学。”

 

黄景瑜被鄙视了,心下很不服气。他拿水笔敲着课桌,扬着眉头神气地对王彦霖细细数着:“你没打听清楚吧?我认识好几个混道上的人,他们说校门口原本有一伙校霸就是这个神秘组织给治走的,他们去谈判了之后对面巷子里那些小摊儿城管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宣布道:“老子这辈子就服他们的头儿!”

 

虽然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但王彦霖还是不愿服输:“说得这么真,那你怎么不去混道儿啊?”

 

“嗨。”黄景瑜搓搓手,打开一份作业,咬着笔头含含糊糊:“我嫌他们智商低。”

 

 

04

 

周一的升旗仪式上,黄景瑜困得左脚绊右脚。

 

王彦霖一把把他架住,歪着嘴偷偷用气声问他:“你昨晚梦游了?”

 

“唉。”黄景瑜小声叹了口气,“作业太难了,我把书自学了一遍重写的。”他一边眼泛泪花地打着一个接一个哈欠,一边搜寻老师的踪迹,打算躲着班主任,趁机在队伍里站着瞌睡一会。

 

突然王彦霖把架着他的手臂放了下来,黄景瑜差点一个趔趄跪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怒目而视,看到大家都在噼里啪啦鼓掌,他懵得也跟着拍手。

 

拍着拍着,有个人就健步走上高台。

 

黄景瑜被那人一身利落的装束弄得有点头晕,他也歪着嘴偷偷问王彦霖:“这人是谁?鼓掌干嘛?”

 

“刚才说了。”王彦霖摸摸鼻头。“高三年级开学摸底考的第一名。”

 

至于是谁,下一秒黄景瑜就听到一个温和的男声给出答案:“大家好,我是尹昉。”句尾的三声被他咬得饱满又认真,像秋天的某一片落叶缓缓掉在铺满落叶的道路上。

 

 

05

 

蛟龙街卖糖葫芦的奶奶今天左挑右选,递给尹昉一支最大的糖葫芦。阿里叔用尽生平手艺,把三种饼各烤了一个给他。粉店的大姐盛了半碗扁粉半碗圆粉,热气腾腾放在他面前。

 

尹昉六岁,光秃秃一个人背着空荡荡小书包,骄傲地挺着小胸脯奶声奶气告诉这条街的所有店主:“我今年就上小学啦!”

 

蛟龙街全体店主恨不得都排着队给这只可爱的小兔子爱的抱抱。

 

一只从小就长在蛟龙街,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兔子。他有点孤单,有时候眉眼落寞,左边眉下的那颗痣也情绪低落。

 

“妈妈呢?”才开始大家喜欢逗他。

 

“妈妈很忙的。”他倔强地咧嘴笑,笑出两颗小兔牙,把大家的心磨得软绵绵。

 

后来妈妈偷偷来拜托过,虽然没明说,大家也都心照不宣。他成了唯一一个每天活跃在蛟龙街的小孩子,和砖缝中的花草玩耍,观察潮湿角落钻进钻出的鼠妇,安安静静,不吵不闹。

 

“一个人玩也有意思的。”阿里叔看见,有一次妈妈来的时候他仰起脸安慰道。

 

但是小孩子的心事怎么可能藏得好。

 

上了小学就好了。大家心里都想。小昉早慧,和幼儿园里只会哭闹的小朋友玩不到一块去,到了小学他就有新玩伴了,还会学到很多新知识。

 

喜上眉梢的小男孩尹昉和喜上眉梢的蛟龙街一众,看到了怯生生缩在粉店门外的陌生小脸儿。

 

没人知道他是哪儿来的,他像是雨后突然破土而出的一只小蘑菇,白白嫩嫩,脑袋圆圆。小蘑菇眼睛里都是惊恐,但还是把小拳头塞在嘴巴里,阻止自己哭出来,憋得脸通红,两包晶莹的泪水眼看着就要坠落在地。

 

两只小兽攻守有序,最后稍大的那只主动打破凝固的结界向前迈了两步。

 

小的那只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尹昉把求助的眼神投向在场的大人,向下的嘴角里分明是“怎么会这样”的无奈。

 

 

06

 

“不好玩。”

 

试图教他辨认墙缝中小野花的尹昉终于放弃了自己的十来次尝试。这个棘手的小孩不哭则已,一哭起来惊天动地,好不容易止住哭声后,似乎只会说三个字“不好玩”。

 

不好玩不好玩不好玩不好玩。

 

尹昉的小脑瓜都痛了。

 

“那什么好玩?”他努力板起脸,气得腮帮子鼓鼓。

 

小孩的眼睛亮晶晶像蒙着一层水雾,小虎牙调皮地蹦出来。“游乐园!大滑梯!跳跳板!”

 

听得尹昉一愣一愣,只好摇摇头。他上一次去游乐园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小孩子忘性大,饶是他努力记住,细节也褪色一半。

 

眼见着这个难缠的小孩子小嘴一瘪又要哭,也快哭了的小孩尹昉赶紧拼命想办法。

 

他灵光一现。“我下腰给你看好不好?”

 

亮晶晶的眼睛里发着好奇的光:“什么是下腰?”

 

尹昉把柔软的小腰板向后弯,小手掌也不嫌脏,就直接撑在地上,脑袋倒过来笑眯眯地冲小朋友挤挤眼。

 

“好厉害!”小朋友很捧场地拍手。“你可以倒过来!”

 

尹昉回到原位,甩了甩脑袋不放心地叮嘱道:“你别学我,很危险的。”末了又加一句:“也不要哭啦。”

 

小朋友挺直腰板,鼻子都皱起来:“我才不哭呢!爸爸妈妈说勇敢的男孩子不会哭!妈妈找不见了……”

 

说着就开始新一轮的变脸。

 

急中生智的尹昉赶紧拉着他的手指着粉店的大肚子鱼缸。“你看金鱼在游!多好看啊!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的小手掌上还沾着土和湿乎乎的汗,和另一只更软乎却和他差不多大的手掌相贴,像握住一小团柔软无害的棉花。

 

“讲故事!”小朋友惊喜地瞪大眼。

 

“好。”他拉着小朋友走到玻璃窗前,指着一只金黄色的金鱼说:“从前,有一只金鱼遇到了一只小兔子……”

 

小朋友咯咯咯地笑,笑得尹昉心痒痒。“金鱼是我!”

 

春天的梧桐絮飘进蛟龙街,真的让尹昉鼻子痒痒,他停下编造的故事,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07

 

整个教室都回荡着黄景瑜的喷嚏声。

 

不知道王彦霖是怎么做到的,他安然无恙地在这几个喷嚏声的掩盖下笑得打嗝。

 

接过前座传来的作文纸,黄景瑜记仇地重重拍在王彦霖桌上,压低声音恶狠狠地威胁:“有什么好笑的!”

 

王彦霖一时间刹不住车,瞄了一眼作文纸,又开始了元气十足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黄景瑜你快看,什么叫《给蛟龙街的情书》啊,优秀作文哪有题目这么土的?”

 

“班主任来了!”黄景瑜附在王彦霖耳畔,悄悄地说。

 

没想到班主任真的来了。

 

名叫张译的中年男教师教语文,今年才从高三的一线下来,听说本人很有才气也很有个性,这点黄景瑜倒是暂时没见识到,不过已经感受到班主任是个婆妈的男人,且被踩到尾巴的时候战斗力会瞬间爆表。

 

“这次的优秀作文欣赏是跨年级的,高一拿到的是高三年级,高二拿到的是高一年级,高三则是高二年级。希望这种新的分发方式能让大家跳出本年级,体会到更多不一样优秀习作的魅力。”

 

黄景瑜随手翻着看,看到作文题目是写一封情书。

 

“这么猛啊。”他小声嘀咕。承受这次考验的高三学生当然也被吓到了,没什么人敢指名道姓给自己的早恋对象写情书,大家便发挥想象力,写给父母也好,写给老师也好,也有些给自己的偶像的。

 

张译挥了挥手。“主要是感情真挚,事例细节饱满,抒情不生硬,就很好。”

 

这其中唯独有一篇写的是《给蛟龙街的情书》。

 

字迹干净清秀,没有龙飞凤舞的署名。黄景瑜看开头写的是:“听说你要被拆掉了。”

 

他突然头皮发麻。

 

接下来写着:“所以有些话再不说,就只有残砖瓦砾替你听了。你可能不会知道,自己承载了一个孩子的全部童年;你大概也不会明白,这有着怎样重要的意义。”

 

黄景瑜眨了眨眼,指腹蹭了蹭“情书”二字,蹭下一点黑色的油墨。

 

 

08

 

第二天中午放学,黄景瑜等了王彦霖十分钟。

 

王彦霖的笔都快被他咬瘪了,看起来快要为最后一道小问壮烈牺牲。

 

“你再做不出来我就走了。”黄景瑜失去耐心。

 

暴躁的王彦霖头也不抬:“走走走快走,顺便告诉我爸中午我不回去吃饭了。”

 

刚踏出班级门没两步,楼梯口就有两个女生大喜过望地迎上来。

 

“同学同学,你是高一的吗?”

 

黄景瑜被吓了一跳,下一秒心里滚过万千种可能。

 

被人寻仇?来递情书?还是表白?

 

清清秀秀的女孩脸上堆满期待。黄景瑜心下一动,心想管他呢,看起来不像坏事。

 

“是啊,我是高一的黄景瑜。”他端端正正地理了理衣领,做出好整以暇的样子。

 

“太好了!”两个女孩相对击掌,楚楚央求道:“那……可不可以麻烦你把新发的优秀作文借我们用一中午呢?”

 

“啊?”黄景瑜愣住了。

 

剧本没按照自己脑内走,他很不情愿。

 

递过作文纸,他看着女孩子们就在自己面前叽叽喳喳。

 

“不是这张。”“这张也没有。”

“是这个是这个。”“对对对,蛟龙街——这是他的字!”

 

从女孩子手里接过其余几张整理好的作文,再接受她们的道谢和告别,黄景瑜一直懵懵懂懂。

 

“对了,这就是你的班级吧?”其中一个女生指指班级的门牌问黄景瑜。

 

下一秒她的同伴就拽着她的袖子:“小李你快看啦,尹学长的作文真的越写越好——字也好好看!”

 

女孩们开开心心地留给黄景瑜两个背影。

 

黄景瑜连头都没来得及点,摸了摸下巴,气得朝空气挥了挥拳。“什么人啊,这他妈也行?”

 

末了他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对着越走越远的背影喊:“要记得还我啊!”

 

 

09

 

根据抽签结果,高一的理科班和高三的文科班打足球联赛。

 

每天都有小姑娘借故跑到高三文科班门口,不是来送英语报纸,就是来借五三。

 

坐在后门口的郭家豪每天一夫当关,实在是烦透了,拿着十张印坏了的政治讲义钉在一块,龙飞凤舞写上一句话,用宽胶带封在后门上。

 

“尹昉不踢比赛。”

 

比赛那天下午,尹昉出现在球场上的时候,还是被一大票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女孩子吓坏了。

 

“尹学长来吹比赛吗?”

 

她们没被郭家豪的声明吓跑,也不害怕尹学长,嘻嘻哈哈把他挤在中间,眼睛里都亮闪闪的,等他回答。

 

尹昉摇摇头笑着指指身边的人。“我陪小麦来的,一会儿一起看吧。”

 

他笑起来让人如坠在春风里,虽然这句邀请压根没有称呼,但是每个女孩子都把它当做是在说给自己听。“好啊好啊。”

 

她们没敢多说话,目送他把也很好看的学弟小麦送到王雨甜旁边。

 

“甜甜。”尹昉还隔着几步就开始喊。“外援给你带来了。”

 

他亲昵地一拳捣在王雨甜的小臂上,“小霞在哪儿看比赛呢?”

 

超模身材的球队主力嘿嘿笑着挠头,“她啊,她恨不得上场跟我一块踢。”

 

尹昉替他拉了拉袖子上的褶皱,“那你好好表现。”

 

他的眼神越过人群和绿茵场看向对面。近视什么也看不清楚,只看到一团团金灿灿的雾气。

 

 

10

 

这场球踢完,大家只记得两件事。

 

在加时的最后关头,一比一的僵局终于被打破。

 

“尹昉上了!”场边的观众口耳相传,小姑娘们嗡嗡嗡嗡像一堆躁动的小蜜蜂。

 

他把青绿色的宽大球衣直接套在短袖外面,像一只凌厉的竹箭掠过半场。

 

对面黄景瑜正要传球,卯足了劲准备一脚长射,没想到同时自己绊了一下,一个止不住的趔趄。

 

队友刚好从身边擦过,他用手撑地,迅速把自己弹起来。

 

说不清是那个趔趄带来的迟滞,还是那个球诡异的角度。

 

黄景瑜就呆呆站在原地,心里的最后一点想法是完了完了。

 

最后尹昉压哨射门。球进了。

 

他当然又在自己的传奇经历上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啦啦队的姑娘把手里的彩球举起来簇拥着他,他就伸手随便拿一个,在人群的包围中央像个小孩一样挥着臂膀转圈,转着转着把彩球扔出去,大家一起欢呼,纯粹的快乐几乎掀翻天空中每一块云朵。

 

他扔出去的彩球,恰恰好砸到独自离开的黄景瑜头上。

 

 

11

 

“真的很开心啊。”

 

起点站的公交车有刚刚下去一车人后还没消散的热气,窗玻璃上还一层雾蒙蒙。

 

车上只五个乘客,尹昉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的角落,对着自己前面嘻嘻哈哈的四个人感慨。

 

“说着不上最后还是要靠你救场。”王雨甜拿着一把糖四处分,一颗尹昉一颗小麦一颗家豪,两颗递到小霞手里,然后不好意思地抬头咧嘴傻笑。

 

“没什么嘛。”尹昉微微抬身,“反正以后肯定没机会了。”

 

大家一时间有点沉默,不知道他说的“没机会”是代表什么。

 

“我反正毕业之后……就真的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没机会踢球,也没机会跟大家一起玩,更没机会看一眼蛟龙街。”

 

他干脆一股脑都说出来。

 

“我们都资道啦。”小麦安慰他。“可是蛟龙小队不会散,大家做过的事情也都不会被忘掉啊。”

 

他开始扳手指。

 

“我刚来学校就遇见的校霸,被小霞教训得再也不敢来。”

 

蒋璐霞跟上。“还有,家豪去和城管谈判好几天,后来他们就不怎么管学校对面的小摊主了。”

 

王雨甜插嘴:“还多亏昉昉那几天老借他们的案板炉子使,做出来的菜城管吃了都不想走。”

 

郭家豪连忙点头:“就是就是,还有甜甜抓的那个偷车贼,他当时真厉害啊,绕操场连追他十圈不带喘的,人家最后直接跪在跑道上了,甜甜还掏口袋吃了颗糖。”

 

“还有还有——”

 

车门哗啦一下开了,黄景瑜刚踩上踏板,像踩上了什么消音器。

 

他脸颊红扑扑,还有剧烈运动后挂在发梢上的汗珠,小虎牙随着一呼一吸溜出嘴巴透气,书包只单肩背着,被公交车启动的惯性带得又一个趔趄,赶紧扶住把手。

 

“师……师傅,这车是去蛟龙街的吗?”

 

司机师傅还没答话,尹昉就接过话头。

 

“是。”他微笑着说,“你也要去蛟龙街?”

 

 

12

 

黄景瑜被这一出吓得下巴合不拢。

 

好半天,他才愣愣地点点头,拽着扶手,慢慢地挪着坐下来。

 

尹昉在后面悄悄打量他,后脑勺儿,耳朵尖,一小片下颌。隐隐约约的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上来。

 

和十二年前的视角,几乎没有差别。

 

小蘑菇听故事听得累了,嚷着肚子空空要吃东西垫肚子。

 

粉店的热情老板娘把小昉和他身边的小蘑菇一把拉进店里端上吃的,小昉挺着胸膛张罗,一失手往对面那碗粉里倒多了红彤彤的辣油,犹豫了一下把碗换给自己,硬着头皮全都吃了。

 

小蘑菇吧唧着嘴握着筷子努力把粉送进嘴里,好奇地问他:“哥哥,你不怕辣吗?”

 

小昉拼命摇头,埋头吃得满脸都是汗,吃完那一碗嘴巴都肿起来。

 

“小鱼!小鱼!”

 

焦急的喊声从远处传进小昉的耳朵里。

 

卖糖葫芦的奶奶迈着小碎步领着一个年轻妈妈走过来。

 

小鱼把筷子一扔跳下椅子冲出店门。“妈妈!妈妈妈妈!”

 

妈妈蹲下来张开双臂,又气又急又高兴地等着小鱼扑进她怀里。

 

还没等妈妈发火,小鱼附在妈妈耳边奶声奶气地咕哝。“妈妈妈妈,小鱼想你啦。但是小鱼没有哭哦。小鱼还吃了晚饭,吃了一大碗。”

 

妈妈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拉着小鱼的胳膊,伸手轻轻敲他的小脑壳。“吃吃吃,就想着吃。以后不许到处乱跑!”

 

卖萌成功的小鱼一遍遍地用力点头。妈妈的眼睛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了随后追出来的小昉。

 

小昉咬着嘴角安安静静站着,倒是小鱼一回头看见他,整个人像被按下了兴奋开关。

 

“妈妈妈妈,这个哥哥带我玩,还给我讲故事。”他仰起脸,眼神亮晶晶的,“妈妈,小鱼以后也跟哥哥一起玩好不好?”

 

妈妈抱歉又感激地朝小昉点头,蹲下来细细地哄这个兴奋的小男孩:“小鱼去谢谢哥哥哦。今天已经很晚啦,妈妈还买了很多东西,要和小鱼一起坐很远的车回家,小鱼不能只想着玩对不对呀?妈妈坐车坐太久会不舒服,小鱼要看着妈妈哦。”她摸了摸小鱼柔软的头毛。“下次我们来找哥哥一起玩好不好?”

 

妈妈一说,小鱼懵懵懂懂地上前道谢。“谢谢哥哥带我一起玩。”

 

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却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小孩,小昉的心里酸酸软软,像灌进了热水,发出沉默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很舒服。

 

他有点想哭,但一想自己是哥哥,又拼命忍住,想自己说“不用谢”显得生疏,说“下次来玩”显得客套,突然小脑袋里冒出一个念头——不会有下次了。

 

他伸出手来拉小鱼的手,用力地晃了晃,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鱼笑得露出小虎牙,认认真真地一字一顿地说:“我大名叫黄景瑜,哥哥要来我们家玩哦,我请你吃土豆诗。”

 

小昉把“黄景瑜”三个字在心里滚过一遍又一遍,眼见小鱼拉着妈妈的手,背影越来越远。

 

突然小鱼回过头来,大力地挥手。

 

他高声对尹昉喊:“哥哥再见哦!”

 

尹昉的眼前景色摇摇晃晃,有点模糊,他有点难过,又有点开心。

 

他想,这不是再见了吗。

 

在同一个地方。

 

 

13

 

车其实挺快就到站了,一路上没有新的乘客,也没人下车,于是师傅把一辆车开得飞快,转弯的时候离心力明显。

 

恰好气氛有点尴尬,大家正好借此沉默。尹昉是真的不太舒服,闭着眼睛努力养神,老式公交车的汽油味儿还是一阵阵窜进鼻子里。

 

所以“吱呀”一声,师傅粗声说“到站了哈”的时候,乘客们如蒙大赦。

 

小霞率先蹦下车,甜甜和小麦紧随其后,家豪虚虚地抵着尹昉说“小心小心脚下”,还不忘回头瞅一眼黄景瑜。

 

夜色下的蛟龙街安静得几乎凄凉,两边的店铺关了大半,拉下的卷闸门上贴着“转让”“招租”和“办证:187xxxxxxxx”的小广告。

 

众人轻车熟路地拐进街道,一闪身进了还亮着灯的粉店。

 

凭着一腔冲动和好奇才来的黄景瑜有点摸不着头脑,也不好跟着自己的学长学姐们到处乱跑,攥着书包带子壮着胆儿一家家店往前摸。

 

这儿挺老旧,正经没几盏还顶用的路灯。黄景瑜眯着眼使劲仰脖子,看鞋店的橱窗里堆着灰扑扑的鞋盒,看美甲店门上还贴着“美甲美睫修眉纹眉”,奶茶店的卷帘门只拉了一半,露出半个拴在门把手上的风铃,他伸手拨一下,叮叮当当。

 

不远处有盏小马灯挂在墙上,在周围一片的黑暗里格外扎眼。

 

黄景瑜心里最后一丝害怕也没了,好奇地踱过去。

 

 

14

 

粉店也算是十几年老店了,不少回头客还惦记着这个味道,偶尔特地回来吃上一嘴。

 

老板娘的几位熟客坐在一张方桌上咬筷子,老板娘靠在另一张桌子边,拿毛巾擦手。

 

尹昉换了一根筷子咬。“燕姨,阿婆今天没来吗?”

 

老板娘摇摇头,“阿婆关节不好,现在如果不是大晴天,她都不出来啦。”

 

“今天阿里叔的小店也关啦。”

 

“是的喏,阿叔说他家中有事,停业了五天。反正他也下午才开张,开不到多晚就回家去了。”

 

老板娘不擦手了,改揉了一会眼睛。

 

“这块马上就要拆了嘛,人也少多了。听说在一家家谈呢。想想店也开了小几十年了,大家都处得像街坊一样,要走了都舍不得呢。”

 

“燕姨。”尹昉把筷子放下来。“其实我一直想把这条街保下来。”

 

这是黄景瑜踏进粉店店门时听到的第一句话。

 

 

15

 

听到尹昉这么说,燕姨咯咯地笑了一会,轻轻点点他脑门儿。

 

“小昉,姨晓得你跟这块感情深。”

 

尹昉支着下巴认认真真看燕姨:“我没开玩笑,我们有好几个人呢!”他指着自己的队友,“我们给规划局给开发商写信!”

 

燕姨轻轻摇摇头,好像叹了口气,眼神一动,看见了门口的男孩子。

 

她抬起下巴招呼不知所措的黄景瑜,“要吃啥子?进来坐。”

 

黄景瑜打量了好一会子墙上的菜单,随便指了一个。

 

“好嘞。”燕姨才应下来,他又补充:“多放点辣,谢谢阿姨。”

 

燕姨的疑惑眼神在他意料之中,黄景瑜还偷偷瞧了瞧尹昉的反应,而后礼貌地笑一笑说:“我好小的时候,来这里吃过一次粉。”

 

像他这样的男生,朝谁笑一笑都讨人喜欢。更何况他带着点撒娇的语气佯装埋怨:“阿姨忘了我啦?”

 

 

16

 

尹昉表面上没任何表情,其实心里一直在想——黄景瑜怎么还不坐下?怎么还不吃?怎么还不走?

 

小孩子的成长,往往是一瞬间的。

 

譬如四岁的时候,你可能根本不记得自己前一天在哪里闯了祸,认识了什么新朋友,在幼儿园为什么哭了鼻子。

 

但是到了六岁的时候,你开始明白“长大”是什么,明白“道别”的含义,明白自己即将成为学习知识的小学生,不再有无忧无虑的傍晚,而需要每天为了家长签字的作业烦恼。

 

四岁的黄景瑜可以不记得,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他去到了一条陌生的街道,认识了一个友善的朋友,又认认真真和他告别。

 

六岁的尹昉却必须记得,在那个平淡无奇的日子里,一直孤单玩耍的自己,突然有了玩伴,有了玩伴的信赖,有了可以共享的快乐,而且在告别时刻,他给了他一点期待。

 

一个小孩孤独、早慧,已经很久都不快乐了,因为怕妈妈和友好的大人们担心,需要装作快乐。

 

他的惊喜就是看到另一个突然出现的小孩,相信他,依赖他,如若他们竟然有缘重聚,那么没道理不说这是命运的安排。

 

黄景瑜当然不知道尹昉早已经想过千山万水。

 

这家粉店像是记忆的一道闸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已经模糊的日期。

 

他顺着这道门想起自己看见金鱼在水缸里游泳,吃到喷香的葱油饼,数过已经松动的地砖,还恶作剧般在上面跳着踩水,被他的玩伴哥哥慌慌张张拦下来。

 

他听见尹昉抬起头说:“好巧啊,我也是小的时候就经常在这里吃粉。”他把辣椒油瓶子递给黄景瑜。“辣油自己加哦,不过提醒你,很辣的。”

 

黄景瑜想起小时候吃的那碗粉,本来辣油加多了的那一碗在他面前,后来被贴心地换走了。他好奇地问哥哥你不怕辣吗,对面的小男孩拼命摇头,吃完抬起脸的时候却连嘴巴都肿起来。

 

他接过那个油乎乎的瓶子,试探地开口:“谢谢尹学长,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他一字一顿地说:“我大名叫黄景瑜。”

 

尹昉慢慢地点点头,又点点头。

 

他问:“你什么时候请我吃土豆丝?”

 

像两个磁极,相互试探,相互抛出专属同一段记忆的暗语。年幼的奇遇绝大多数时候都沉睡在脑海的最深处,它拥有一道牢固的大门,上着两把锁,只有两把钥匙同时出现,这大门,才能毫无挂碍地敞开。

 

 

17

 

“蛟龙小队原来就是你们啊……”黄景瑜挠着下巴发出毫不掩饰的赞叹声音。

 

尹昉好奇地瞪大眼睛。“你知道?你不是才高一吗?”

 

“嗨。”黄景瑜又忍不住露出了平时看王彦霖的那种表情,拽得简直飞上天。“我黑白两道通吃么,整个学校有什么信息是我搞不……”

 

他意识到面前的都是学长学姐,更不用说还有尹昉,连忙硬生生吞掉半句话。

 

其他人忙着眼观鼻鼻观心,尹昉瞅着他忍不住笑出声,笑了一会,又停下来继续想心事。

 

犹豫了一会,他跟黄景瑜说:“燕姨好像不愿意我去留下蛟龙街。”

 

“不止她呢。”小麦插嘴说。“上次我问卖糖葫芦的阿嬷,阿嬷说她老了,还说教我一句话,什么时过境迁什么时移世易的。”

 

甜甜有点纳闷地问:“可是,这难道不是他们一直住的地方吗?拆掉了蛟龙街,就是拆掉了他们的回忆啊。”

 

尹昉心烦意乱地用指节敲着桌子。“我才开始觉得是阿嬷燕姨他们怕添麻烦。”他摇摇头,好像要理顺什么思绪。“可他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而且燕姨跟我说的时候,并不是要跟我客气。”

 

他蹙着眉头对付着自己最深的执念。

 

肯定是舍不得的吧。会不会因为舍不得而去竭尽全力地争取?或者是,有再深的舍不得都还是选择接受?

 

黄景瑜咕哝着说:“或许就是……真的不愿意呗。”

 

“啊?”尹昉以为自己没听清。

 

“如果我是一个很小的时候就经常一个人孤零零在蛟龙街玩耍的小孩,那我也会做出很多努力想要留住这个地方。”黄景瑜自顾自地说。“因为没有同伴可以帮他记住,记住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他看见什么,想着什么,做了什么,只有这条街和这条街上的人知道。”

 

“而且没有照片,没有文字,见证人们也都老了。”黄景瑜双臂交叠,撑在桌面上,倾过身子来看尹昉。“但是——记忆其实没那么容易丢掉。”

 

尹昉迎着他的目光不说话。

 

黄景瑜咧着嘴,看得清清的。“你还是为了自己,才想留住蛟龙街的。”

 

他轻轻地问:“对不对?”

 

尹昉以为下一秒他要生气。

 

粉店沉默了好一会儿。蛟龙小队不说话,黄景瑜也不说话——他不是无话可说,只是字斟句酌。

 

被妈妈带走的他依然恋恋不舍地回头,坚持好好地说声再见。

 

可能他那时打心底里就是相信“再见”的。

 

他尝试着在很短很短的时间里,尽可能多地灌注进一个没有玩伴的小男孩的心境。他在幼儿园里哭闹没有爸爸妈妈来哄,沾上了菜汁的衣服被发现时已经过去了两天,玩具瞪着塑料的、不会转动的眼珠,收音机里重复播放着同一盘讲故事的卡带。

 

有一天,不速之客闯进他的街道,又匆匆离开。

 

原来我是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不速之客啊。黄景瑜想。

 

他在心里对蛟龙街挥挥手,每一个谜团都得到解答。

 

然后站起来整整衣服,对尹昉说:“记忆真的没那么容易丢掉……我不是,又想起来了嘛。”

 

 

18

 

我以后,会和你一起记住每一段值得铭记的时光,它们被锁在牢固的大门后面,上着两把锁。

 

然后两把钥匙同时出现,这大门,毫无挂碍地敞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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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的废话:

我没有很多耐心,码字也不够快,产粮就会比较慢。有时候因为不知道怎么说话,很多的评论都没回复。

跟大家说声抱歉。我每条都看,而且看得很认真的,夸我的我还会去显摆给一起嗑的姐妹,嘻嘻。

这是一个,关于孤独的小孩的脑洞。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家楼上的小男生来做客,开心地玩到太阳落山,他被带回家,抬起头指着某一扇窗户说,我家就住在那里,我现在要跟奶奶一起回去吃青椒肉丝泡饭啦,你一定还要跟我一起玩哦。

之后我也没有再和这个小男生一起玩啦,不知道为什么。

反正,萍水相逢或者一面之缘是太普遍的事情了,倘若能够再见,倒不得不为命运的奇妙而感怀。

再次祝大家儿童节快乐,一起住Neverland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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