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若凉

用爱来爱

[瑜昉] 旧街角

* 8k+,已完。

* 卖喜帖的鱼×卖杂货的昉,本篇中心思想非常简单:随便过日子,随便谈恋爱。

* BGM是两首,张继聪谢安琪couple《永和号》《喜帖街》,店铺名和街道名是借用,但和港地实际街铺无关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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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街角静静矗立了上百年,送走一家又一家老店。

 

永和号杂货铺的小少爷接到街坊电话,从大洋彼岸飞回来。走街穿巷,急匆匆地回来见母亲最后一面。

 

周边的店铺都关了,只留下偌大一家杂货铺,阴暗又凉快,静悄悄保留着逐渐无人知晓的魔力。

 

小少爷送走母亲,办妥事情,一一谢过老街坊,就留在这儿不走了。午后他拎着把老藤椅在店门口坐着,数石阶上的青苔。一日见他,人人都不怪;日日见他,人才晓得他打定主意想要扎下根来。

 

他对面的店铺,门紧紧关着。他两旁的店铺,铁将军都生了锈。旧街角只剩下永和号这家杂货铺还开着,鲜少有人来买东西。有时候猫把尾巴竖成旗杆,为了追一只老鼠窜进街角来,不多时,猫的主人也气急败坏地跟过来,手里提着一只鞋底。

 

生气倒也不是真生气,更像是和猫儿玩耍。主人朝守着店铺的小少爷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提溜着猫脖颈走开的时候,会赊走一块硫磺皂,且毫不见外地嘱咐:“小昉,等年底一同算账。”

 

这样的生意显然不成气候。尹昉倒是不在意自己坐吃山空,不过街坊们担心,常劝他把店面租出去。小少爷温和地听着,听得多了,也就点点头。

 

 

镇子那头的利东街改造,黄景瑜丢了喜帖店的工作,窝在出租屋里发了两日呆。满屋的喜帖红囍字,胡乱堆在屋里同他一块发呆。

 

利东街里原本盘踞着镇上所有做喜事的店铺,林林总总几十家,晃晃悠悠近百年。一纸改造通知,百年都化灰化烟。

 

黄景瑜的东家愁眉苦脸地拨一拨算盘,把没卖掉的货都给了他,充抵付不上的那部分遣散费。小伙十几岁上就离家闯荡,倒不觉得是多大困难,只是寻思着再做点什么呢,想了半日还是卖喜帖。

 

这就是了,他骑着辆吱吱呀呀的大二八,把镇子里几条街巷都穿了个遍,顺手揭下永和号招租的小广告一张,和治尖锐湿疣并列在电线杆上。

 

这广告是尹昉一张张手写的,“旧街角永和号杂货铺出租一半店面儿,租金面议,有意详谈”。黄景瑜心想,这字写的好,尤其是“店面儿”,可爱。

 

他蹬一脚地,利利落落把着车把儿转个弯,去了。

 

远远地,看一个挑子挑出来,“永和”。他又往前骑了几步,见一群七八岁的小孩儿在铺子门口吵吵闹闹。

 

尹昉温言哄那几个小孩,说:“酒是不能卖的,你们尚且是孩子,喝醉了使不得。”

 

小孩子不依,嚷了半日,见尹昉不松口,差点儿在铺子前打滚。当中有个稍大些的,梗着脖子不服气道:“你这儿不是有喝不醉人的酒吗?既是喝不醉的,小孩有何喝不得?”

 

听了这话,尹昉一愣,又展颜笑道:“好孩子,谁跟你说的?”

 

小孩子说是阿婆。阿婆常讲旧街角的故事,铁匠铺里能打出一等一的绝世宝刀,典当行里有前朝皇帝留下的夜明珠,茶行中卖得好明前茶,是采茶女子亲口含过再炒的,有别样香气。

 

滔滔不绝的,还没说完,就被不轻不重的一巴掌呼在后脑勺上。小孩捂住脑袋气冲冲地回头,只见一个高大的年轻汉子教训他:“去去去,小孩子一天到晚浑说,阿婆是讲故事哄你呢。”

 

小孩子们便一哄而散。

 

尹昉刚松了一口气,就听来人问他:“你这儿……真有喝不醉的酒?”

 

永和号杂货铺的名头,绝不是空穴来风。否则它也不会安安静静地在这个街角,矗立上百年。

 

 

跟着尹昉走进杂货铺,黄景瑜惊得呆了。货架上整整齐齐摆好一只只小盒子,四壁的柜子皆打造成中药铺模样,一格一格小屉上贴着标签。他随便一瞥,见上面写着“骨牌”,写着“热水袋”,写着“人丹”。

 

好像是个杂货铺模样,又同别的杂货铺不一样。

 

尹昉显得对这里轻车熟路,自在地穿行于一排排货架之间。黄景瑜落后两步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对处处都好奇,碰碰这个,看看那个,探头探脑。

 

等尹昉握着一小瓶酒折回来,黄景瑜正托着一只剔红漆盒啧啧赞叹这红色好看。他连呼吸都轻轻的:“就像我屋里那堆囍字。”

 

尹昉笑着说你眼光挺高吧这是永乐年间的香盒:“你打开看看。”然后侧着身子走到门前去倒酒。

 

香盒上刻着螃蟹秋菊,打开竟然是一颗颗圆润的小珍珠摆在里头。黄景瑜心里一惊瞧着门口那个弯腰倒酒的人,觉得还真是深藏不露。后来他也问尹昉说……你不怕我揣着一盒珠子跑走?

 

那时候尹昉真显得精明极了,乐得眼角都眯缝起来:“这哪儿是什么好珠子呀,买的人都拿来磨珍珠粉用的,全揣走了也不值什么。”

 

然而喝第一口酒的时候尹昉迷迷糊糊地瞅着对面的大个子,问他来做什么。大个子坐着小板凳整个人屈得难受,越性儿把板凳放倒坐在边沿。一边手忙脚乱一边说来租你半间铺子:“我没什么钱,租金您先说着吧。”

 

于是尹昉就小口抿着酒听黄景瑜讲他在利东街的喜帖店里做事,订了婚的一对璧人常常相偕置办喜糖喜帖,一面嘈嘈切切挑拣一面担心别的,婚纱做得如何家具打得怎样,人家准备了多少嫁妆蜜月又在哪里度,重要日子快到了,终身幸福背面全是鸡毛蒜皮。

 

做个听众也好玩,尹昉就像逗他似的说那你怎么还做喜事生意呢?黄景瑜也不愁眉苦脸,狠狠地闷了一口酒道我也不会做别的啊!“况且天天都有新的人结婚。”他摇一摇小酒杯又提起了第一个问题问尹昉,这酒真的喝不醉啊?

 

对方嗯嗯啊啊了半天,像下定什么决心一样说我妈留给我这家杂货铺,什么千奇百怪的东西都有:“真的,连妈妈都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又能找出什么东西。”而不会醉人的酒自然是其中一件了,扑鼻酒香倒是分毫不缺:“不信你再喝三大碗?”

 

连喝十八碗上山打虎的勇气当然是没有,黄景瑜心里存了一分疑问说那绝世宝刀和皇家的夜明珠也是真的咯?我还以为是老阿婆信口胡诌。

 

真这么问时尹昉又打太极了,悠悠地说:“只是听说,不过说不定有呢。”

 

一场宾主尽欢小酒局,尹昉一挥手分了半爿店铺给黄景瑜,一发连房租都不要他的,只说你以后每月的盈利分我一半好啦!吓得黄景瑜按按心口想一个月能有几分盈利,这是什么白捡的馅饼啊?立马按了手印转头飞身上了二八,把囤在出租屋里的积压货都搬进杂货铺里来。

 

 

待到收拾了好几日正式开始营业,黄景瑜才晓得什么叫真正的门可罗雀。

 

尹昉起得早,每天早晨六点半就拉开门闩,举着笤帚先扫上一通,再举着牙缸蹲在水龙头边洗漱。早饭他也包圆了,慢悠悠地绕过街角和街坊都打过招呼,串一趟冒着水蒸气的菜市场,提着一兜新鲜菜和酒酿饼油条回来。

 

上午他的一大任务就是叫黄景瑜起床。这是一场拉锯战,尹昉先把早饭摆在他床边,再去洗菜,洗得双手水淋淋,又去看迷迷瞪瞪的黄景瑜。

 

“八点了,太阳晒屁股了。”尹昉敲敲床沿。

 

但黄景瑜总会在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起床后才发现,七点都没有到。上过几次当以后,他再也不相信尹昉的威胁了。

 

很偶尔的时候,门外有人来买东西。“小昉——”他就不紧不慢地应一声,松开掀被子的手,去找那人要的东西。

 

这一切通常都是在黄景瑜半梦半醒的时候发生的。他自从搬来旧街角,就格外容易困倦,睡得又长又沉。有时睡前黄景瑜回想在利东街的日常,同形形色色的人陪着笑脸打交道,又在不经意间捕捉他们不为人知的细节,仿佛是上辈子。

 

他觉得自己只是不习惯被拉长的生活节奏,觉得自己百无聊赖,仿佛明天就要步入退休生活。而年轻的身体本能抵制这波澜不惊的日子,恨不得加点猛料。

 

每天黄景瑜都花许多时间托着腮观察尹昉。尹昉早就把四肢百骸融入了旧街角,全职过日子兼职看店。和黄景瑜纠缠过后继续准备午饭,饭后让黄景瑜洗碗,他在一边逗猫。

 

日影渐渐拉长,变得稀薄。等猫觉得这人无聊,扭着身子跑到一边后,尹昉就戴上眼镜,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卷书,再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抵在行间划线,好半天翻一页。

 

观察了小半个月,黄景瑜下定结论:尹昉像个僧人。他大多数时间太沉默了,就算被问了问题,也常迟疑很久。他只在吃饭的时候打开话匣子。

 

可他一旦说起话来,又逼得黄景瑜完全推翻自己的结论。他从海外回来,奔波过那么多城市的道路山川,拍下了许多白天黑夜的灯火与人影,拥有让人应接不暇的谈资。

 

尹昉把洗出来的胶卷给他看。黄景瑜好奇地伸出手指,轻轻触摸照片。“颜色怎么这么奇怪。”

 

他说是用朋友的专业器材拍的,洗出来就是这个颜色。“很好看啊,你不觉得吗?”他轻轻摩挲,不小心碰到黄景瑜的手指。“感觉像景色前端蒙上了一层纱。”

 

黄景瑜其实看不出好,又对不起尹昉真诚深邃的眼神一直盯着,只能敷衍地拼命点头。尹昉就开心地转身,把奇怪的照片加进自己的宝贝收藏。


留下黄景瑜觉得有点转瞬即逝的沮丧。面对不够了解的人,这是他第一次感到沮丧。 



“不要咬筷头,不卫生。”尹昉把筷子反过来去敲黄景瑜的手。

 

“我自己洗的,很干净。”黄景瑜歪着身子躲开。

 

“哎。”尹昉支着下巴喊他。“你觉不觉得无聊?”

 

“觉得觉得。”黄景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心实意地点头。

 

“去看萤火虫吧。”尹昉没辜负他的期待,提出了一个诱人的方案。

 

夏日渐渐走进深处,在黄景瑜已经模糊的记忆里,是凉在水井里的西瓜,是扑鼻的风油精味儿,是漫天清晰的星河——像叠满九百九十九颗幸运星的女孩子,隔着遥远的宇宙把瓶子倾落。

 

尹昉带他骑车上山。山路看着不长,却弯弯绕绕,黄景瑜一路看尹昉弓着腰骑得辛苦,就换着花样逗他,一会儿加速冲到他身前,一会儿蛇行在他身边。他体力充沛,路边的草丛里有蛐蛐儿叫得起劲,他就应着蛐蛐儿的节奏踏车。

 

“慢点骑!”尹昉喊。到山脚下的时候,却支起车子夸他:“体力不错啊。”

 

“开玩笑!”黄景瑜得意地拍拍车把手。“我上中学的时候,每天早晨都骑过一条江。”

 

尹昉这才第一次细细打量他的自行车。“凤凰”牌,二手货,有剐蹭过的痕迹,但被擦得锃亮。横杠上还用白漆画着条鲸鱼。

 

“这车虽然不兴了,但特好骑。”黄景瑜笑嘻嘻地挠头。车是他在利东街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后奖励自己的,当成心头肉一样,骑上了,就感觉生活充满奔头。

 

听说萤火虫就扎堆栖息在山寺的背后,二人就轻手轻脚朝寺庙走。山路不平,黄景瑜摸出小手电刚打亮,就“啪”地被尹昉打手。

 

“别开灯!”他压低声音。“会吓到萤火虫。”

 

黄景瑜其实怕一切虫子,萤火虫也不例外。不过他从没正经见过这种虫子,只见过它发光。尹昉看他使劲怼着黑咕隆咚的地方瞅,什么也瞅不着,就觉得好笑。

 

“在哪儿呢哪儿呢?”黄景瑜压低声音。

 

“其实我们来的晚了几天。”尹昉小声解释。“萤火虫不多了。不过运气好,也能看到。”

 

“那必须运气好!”黄景瑜撸起袖子走在前面,又害怕草丛里冒出什么虫蛇,一步步踩得很认真。

 

不知不觉就走到寺后面。一片漆黑,远处犬吠汪汪,只有庙墙后面露出一排半个灯笼。黄景瑜心里有点发毛,下意识地抓住了尹昉的背包。

 

在极度黑暗的环境里,人的听觉会格外敏锐。黄景瑜隐隐地听见了什么缥缈的绵延的吟诵,不由得头皮发麻,把尹昉的包攥得更紧了一些。尹昉感觉到了,脚步一滞。

 

这一滞吓得黄景瑜抓住尹昉的手腕就回身往后跑,一气跑到了再也看不见路的小道中央,他才茫然地停下脚步。

 

尹昉伸手拍拍他肩膀。黄景瑜坐下来把头埋在双膝之间小声自言自语。“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不怕虫子啦?”尹昉弯腰问。

 

“刚刚那是庙里的僧人在念经啊。”尹昉想了想,尝试讲道理安抚他。

 

没用,他只好蹲下来。轻轻挠一挠黄景瑜的膝盖,又去玩一玩路边疯长的草。

 

然后黄景瑜就听见尹昉喊他,带着被压抑的惊喜:“景瑜!你看,萤火虫——嘘,小声点,扭头,就在草丛里。”

 

暗绿色的草叶上,缀着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只比夜色稍微亮一点点。黄景瑜揉揉眼睛,又揉一揉眼睛,生怕这只是自己的幻觉。

 

“一只、两只、三只……六只。”尹昉用气声去数,共数得六只萤火虫,趴在草叶上经营自己的小秘密。他用手比了一台相机,“咔嚓”,就算自己把这个夏夜的收获,铭记在心。

 

 

回来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已经闭了门。世界只余下倦怠的蝉鸣和不停歇的风声。尹昉抬手去揭贴在店门上的一张纸,看了两眼就递给黄景瑜:“恭喜恭喜,你有生意上门。”

 

他开锁拉闩,黄景瑜跟在他身后没看脚下,差点被门槛绊一跤——他只顾着看那张便条儿,高兴得声音都扬起来些:“石头和小莉要结婚啦。”

 

尹昉回头看,他笑出小虎牙。“这么高兴啊。”

 

“当然高兴啊!”黄景瑜抡圆了手臂画个圈。“毕竟是一大——笔生意。”

 

“我还以为,”到家以后,尹昉先找到茶杯喝上一口。“卖了好几年喜帖,你早就对这一行失去了热情呢。”

 

“见是见过了不少。但年轻人,热情还是要有的嘛。”黄景瑜顺手拿过他的茶杯喝了一大口,尹昉作势打他:“拿自己杯子去!”

 

“不过……见了这么多对……”黄景瑜突然停下喝水的动作,严肃地看着尹昉。“昉儿啊,你说爱情是啥呢?”

 

他随手拉过一个板凳坐下,水杯差点撞到桌上的老电话。“我吧,见过那种看起来感情特别好的,结果那男的忙着在前面选样式脱不开身,女的就躲到货架后面打电话给闺蜜,说自己不想结婚。”

 

“也见过隔三个月就挽着新夫人来买喜帖的,两次都欢欢喜喜甜甜蜜蜜的。那人看上的喜帖还是之前那一种,可是身边的人怎么换得比喜帖还快呢?”

 

“还有那种看上去特别夸张的老夫少妻。还有娘家全家人都来了,轰轰烈烈的,一大群人对着入赘的女婿指手画脚。也有病到快死了,癌症,被自己对象背在背上也要来的——这一辈子最后一点挂念,就是要结个婚。”

 

黄景瑜眼里的困惑是真诚的,他就这样皱着眉头问尹昉:“为什么呢?你说说,为什么就非要结婚呢?”

 

店门敞开着,风于是自如地穿过整间屋子。它不会说话,只是撩动着灰蒙的感官,并把自己搜集到的语言吞咽下去,埋藏成为一些没有下文的秘密。

 

黄景瑜说:“反正我是要自由的,就算有特别喜欢的人,要是我被管得死死的,保准会不高兴……我倒是不一定想结婚。”

 

“你射手座吧?”尹昉冷不丁地问。

 

“是的。”黄景瑜惊讶。“你怎么知道?”

 

“独立、勇敢、果断、乐观、热情。”尹昉声音平平地报出这一串。

 

“想夸我直说。”黄景瑜笑嘻嘻的照单全收,又问他。“你呢你呢?多大了你?还没到适婚年龄吧?”

 

“三十多了。”尹昉斜他一眼。

 

“咦?看不出来看不出来……没事你显年轻,不着急。”黄景瑜被意料之外的答案一噎,打着哈哈。

 

“我也没想结婚。”尹昉轻轻地说。

 

“我很早离开家,在国外呆了好几年,到妈妈离世把这家店留给我,才又回来住。我可能……”他歪着头,斟酌了一下字词。“……可能不太能理解,怎么把爱情、婚姻、家庭画上等号,也不是很能认同婚姻和家庭——不是说那本杂志。”他开了个不好玩的玩笑。

 

“哦……”黄景瑜慢慢点头,偏着头咬了咬嘴唇,把脸凑到尹昉面前。“那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尹昉瞪着眼不敢相信地看他。“去去去,你怎么这么八卦?”

 


今天黄景瑜认为自己起得很早,因为尹昉没有催他起床。

 

他梳洗完毕趿拉着拖鞋走到杂货铺里,也一路畅通没有尹昉。于是好奇地这儿戳戳那儿捣捣,把自己平日里不敢掏摸的东西都饱了眼福,视线落在桌上那部电话上。

 

如果不是因为接着一根细细的电话线,黄景瑜百分之百会觉得这就是个摆设。就是那种常常可以在近代电视剧里见到的,需要旋转号盘拨号,再总机转分机的老式电话,和小资博物馆里作为装饰的,没什么分别。

 

而且这电话从没响过。

 

“黄老板?”石头在开了门的喜帖店找不到人,就跑到杂货铺门口探头探脑。

 

“哎。”黄景瑜答应着停下研究,肚子忍不住叫了两声。

 

他一面把各种货物都拿出来递给石头选,一面顺口问了句:“几点了?”

 

石头指指太阳,又挠挠头笑:“快过午了。”

 

怪不得饿……黄景瑜差点眼前一黑。自己还是睡到了日上三竿,而且尹昉还不见了,早饭没有,眼见着午饭点都要过了,人和饭通通没有踪影。

 

他悄悄斟酌了一下用词:“是呢,这都晌午了,尹老板还没回来。一大早就不见他人,也不知道哪去了,好叫我看两个店。”

 

“可能是去县里了吧。”石头一手抓着把喜帖,一手掐掐算算。“日子也对,你初来乍到不知道,每年他生日都要上县里公墓一趟,再过不多时就该回了。”

 

“过生日去公墓?”黄景瑜有点不知所措。

 

“小昉过生日的时候都去看他妈妈。”石头突然带了称呼,又轻声解释:“从前永和号还没交到他手上,我们这里很多人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

 

虽然是夏日午间,但倒并没有烈日,而是那种最让人烦闷又多思的低气压阴天。黄景瑜烦躁地看看天,半天没吃饭的饿又在催逼,胃已经隐隐痛起来。

 

“石头,附近有什么……蛋糕房吗?”

 

石头说街角绕过去第二个路口右拐的巷子里,就有家糕点铺。黄景瑜撂下一声“替我看一会店”,拔腿就跑走。

 

抱着一大袋草鸡蛋糕回来他又一头扎进了杂货铺,凭着一点印象到处乱翻乱找。尹昉回来的时候一眼看见了货架之间屈身蹲着的大个子,穿着夹趾拖鞋和没换下的睡衣。

 

黄景瑜觉得肩膀被轻轻拍了两下,下意识举着刚找到的几截蜡烛回头。

 

尹昉一声“干嘛呢”没问出口,万万想不到会这样打个照面。黄景瑜满面汗水沾了点陈年的灰,嘴里还噙着一块蛋糕,几截短短的彩色蜡烛被包在手掌。

 

 

尹昉觉得自己从来没过过这么搞笑的生日。最后他拿出炒茶用的圆匾,把一大袋小圆蛋糕认真摆好,围成好看的圆圈,再把一根蜡烛,象征性地插在最中央的小蛋糕上。

 

划火柴前,黄景瑜紧张地看了他一眼。“石头说……说你快回来了,所以没空去远的地方买一个正儿八经的蛋糕……”

 

“点吧。”尹昉用手肘捣一下他。

 

天色渐渐暗下来的这段时间,是夏季一天中最暧昧的时间点。碎云絮被夕阳染作淡紫色,蚊虫的幼体浮在水面,飞来飞去的虫子被青蛙的长舌卷去一些。

 

一小点跳动的火苗颤巍巍的,烛泪很快淌下来。黄景瑜就着烛光看尹昉,光仿佛刚刚栖息的蝴蝶,下一秒“呋”一下,劲风吹熄,蝴蝶就从他的睫毛上扑棱着双翅飞走。

 

也不知道尹昉许了什么愿望。

 

把满满一匾蛋糕吃得还剩一小半,黄景瑜捧着肚子抱怨:“吃不动了。不是,不是吃不动,是不想吃了。”

 

“那你想吃什么?”尹昉也好不到哪去,瘫在椅子上用手掌给自己扇风。

 

“想吃你做的菜。吃炒豆苗烧芋头,吃蒸小腊肠卤牛肉。”

 

黄景瑜看不清尹昉,但觉得他在弯起嘴角笑。“我也不想吃蛋糕了,怪甜的。想吃鱼。”

 

“好!剁椒鱼头!”黄景瑜击节赞叹。

 

“不要,不能吃辣。”尹昉说。“要清炖的,加嫩豆腐,姜丝切得细细的,最后撒一小把葱花。”

 

他兴致勃勃地伸直手臂,好像拿着钓竿。“小时候我爸带我去钓鱼,在河边石板上一坐一下午,寸把长的小鱼放不满红色小水桶,他还会放一些回去,只留两条。”

 

“我就跟爸爸说,要把鱼留给小猫吃。那时候我养了只黑耳朵小花猫,是自己跑到家门口来的,皮毛上还粘着苍耳呢,它也黏着我,就像小苍耳一样。”

 

“第二天早上一起来,鱼就不见了。爸爸说是小猫已经吃掉了。”

 

黄景瑜托着腮,把脚趾蜷起来听尹昉讲话。

 

一只耳朵黑乎乎的小花猫,蹲在屋角用爪子抹脸。水桶里的小鱼可能被它吃了,也可能没有。它黏糊糊的软塌塌的,亲昵地蹭着小男孩的裤脚。

 

它听不懂“留学”是多么长久又遥远的词汇,只是感觉到了离别的味道,或许今天得眷恋地道个别,明天就会再见到了。

 

聊了很久很久很久,到蝉和青蛙都不再出声,黄景瑜自顾自地说了好一会,才发现尹昉已经歪着脑袋睡着了。

 

也难怪,他出了趟远门,还说了半夜的话。黄景瑜怕他着凉,就轻手轻脚地把他打横抱进屋里,放到床上。

 

月亮透过窗户,把几线光送进房间,椭圆形的光晕恰好降落在尹昉的锁骨上。

 

他悠长而均匀地呼吸着,那团光晕的中央,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尹昉在做一个梦,梦里仍然是自己过生日的这一天,他拖着灌了铅一样沉重的身子独自回到杂货铺,拉过电话想要拨号,却发现拨号盘凝固不动。

 

怎么也转不动,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去扳,结果“哗啦”一声,电话的零件天女散花似的崩了一地。

 

即便他每次都在梦的最后一刻放弃拨那个号码,这个头一回做的噩梦仍旧像冷冰冰的拒绝,彻底打碎了他仅存的一点盼望。

 

“怎么啦?”黄景瑜拍拍他蜷起来的背。

 

尹昉哭得揪心。“电话,电话不能拨了。”

 

妈妈与他之间唯一的桥,这部能打通不可能的界限的老式电话机,能让他给妈妈,拨一通电话。

 

只要拨他生日的日期,就可以了。

 

尹昉猛地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鞋都来不及穿就翻身下床跑到电话机前。

 

握到听筒的那一刻,现实与梦之间的分野尘埃落定。

 

 

当尹昉跑来告诉黄景瑜“那部电话机可以让我给妈妈打一个电话”的时候,黄景瑜是不信的。

 

喝不醉的酒后来也让他酩酊大醉,某个深深的角落里埋着削铁如泥的宝刀和能点亮一间屋子的夜明珠,后来交给了文保局被送进了博物馆。每天更有实感的,是带着水蒸气的饼和油条,是碧青碧青的新鲜菜叶,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生意。

 

有魔力的传说不会全部聚集在一座铺子里,擦去神秘的标签,它也只是普普通通的千万个老街角中的一个。不用背负着那么多秘密,安安静静地存在着,就很好。

 

尹昉搓搓手,拿起听筒。

 

黄景瑜看得发笑。“不知道的以为你要开坛做法!”

 

他摇下“8-2-7”。

 

电流声滋啦滋啦,那端先是一阵沉默,像是妈妈迟疑了很久,才说出话。

 

“小昉,你过得好不好?”

 

带着热气颗粒的午间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在街角晃荡,也顺手牵走这八个字的问候。尹昉说好,说的很慢很慢,很认真很恳切,说的时候,他看看永和号,看看路对面的小花猫,看看笑嘻嘻的黄景瑜。

 

他说好,街坊们都好,吃得好睡得香,旧街角是最宜居的地方。他说店没有倒闭,还租了出去,我现在是一个可以收租的老板啦……有朋友,有爱人。

 

黄景瑜笑嘻嘻地,支棱着耳朵听他讲。

 

好像许多年的岁月乘着风呼啸而过,在极短的时间内全部重演一遍,像是不知所终的鱼和猫,也都安心地被归进“不知所终”的经历里面。

 

电话那头的声音再也没响起过,如果说这只是一句录音而已,谁又不知道呢?可尹昉还是说,说他全部的生活,说他如今有的一切。

 

旧街角又静静矗立上百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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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段极其受到董桥先生的文风影响。

* 蛋糕的情节我一定一定要讲,是看了《西瓜》EP2里绊子收到双份生日蛋糕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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